父親頭七那日,我沒有去拜祭,而是和朋友打了一下午籃球。
這種“不孝”的舉動,放在老家中,我大約會被那些老人痛心疾首地罵一頓。
我非常感謝父親從來都不曾做人事,也感激他從他的童年一直爛到死去。
出軌,酗酒,家暴。
我無比感恩父親從不曾給我半點期望。
沾著煤灰的苕帚落在臉頰,微微燒焦的塑料條劃過眼皮,揚起的灰塵刺著眼珠。
母親趴在地上,手掌壓在瓷碗碎片上,大喊出聲,企圖用身體阻止父親毆打我。她做了一天的工,又被醉酒的父親推搡——她像一支塑料的風箏被推倒在火爐旁,沾著血液的手掌重重地壓在火爐上。我聽見母親淒厲的叫喊聲,父親猙獰地笑著,解開皮帶,拖著母親的腿往臥室裡走。
我永遠都不願去記住接下來的聲音。
就像空氣中皮膚被燙傷的氣味,地板上滴滴答答、綿延不絕的血,斷掉的腿,手臂上被一刀又一刀割出的傷口,還有那時不足十二歲、即使握住水果刀也無法捅死父親的我。
它們在我記憶中不停產卵繁衍。
於母親而言,喪偶是比離婚更徹底的一種解脫。
她是傳統電視劇中不停歌頌的那種女性形象,堅韌、堅強,大地般的包容與智慧。這種智慧,在麵對警察的例行傳喚時發揮得淋漓儘致,她充分利用了所有能利用的人,以及無懈可擊的話術。
在拒絕為父親守靈這件事上,母親同我做了同樣的選擇。她無視那些人無禮的請求,冷靜處理著父親的遺產,牢牢攥在手中。
倘若真有七日回魂夜,父親七日回魂,一定能看到非但不披麻戴孝、還滿麵笑容的我們。
我為痛苦的他感到由衷的開心。
從三點鐘打球到了六點,我聽朋友聊新生群中的事。
初中相識,高中時你追我趕地奪第一名,報考時不約而同選擇同一所大學,同時受邀回校參加活動,同時成為了——小麥穗的學長。
我並不知小麥穗也谘詢了他。
我也不知,那天下午和我打了一下午籃球的朋友,中途休息,是在麵帶笑容地給誰回消息。
我不想知道。
無論如何,父親的頭七都是值得我慶祝的節日。
六點鐘,和朋友一起去吃燒烤。
我開了啤酒,拆開一次性筷子,兩根筷子交錯著去刮它們彼此的毛刺。
朋友坐在我的對麵,放在桌上的手機一直在“滴——”“滴——”作響。
店主上了鹽水毛豆和花生拚盤,我擺在桌子的正中間,問他在看什麼。
他笑著說,在給一個學妹解答專業疑惑。
一個月後的我才知道,原來他口中的學妹就是小麥穗。
高考結束後,小麥穗所谘詢的學長,並不是隻有我一個人。
她同時詢問了多位學長學姐。
好。
這也不是壞事。
證明小麥穗很謹慎,又聰明,知道多方麵、多渠道獲取想要的信息。
很好。
正式出現在小麥穗麵前,還是火車站,迎新的牌子下麵。
每年開學季,各大高校都會派出學生去火車站、飛機站等交通運輸站迎接新生。不同學校的牌子整整齊齊地按照規劃在廣場上排成默契的一排,烈日當空,曬得人汗流浹背。這是一項苦差事,大部分同學都不願意做,因而不得不輪流換班——
我是自願來的。
朋友也是。
他笑眯眯地說,他這叫和朋友“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我調侃他不要臉上貼金,他其實是對學弟學妹們“儘職儘責”。
彼時我自然沒有想太多。
朋友沒有同我提起小麥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