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幼藍回到家,門關上,全屋智能係統自動開燈。
一整天激昂興奮的情緒收攏於寧靜之中。
今天是很開心的,過生日永遠意味著收獲。
可她坐在玄關的換鞋凳上,忽然失去了做任何動作的力氣。
剛剛和宗霽在電梯裡,說完再見的下一秒,他手機響起。
電梯門合上的時候,紀幼藍依稀聽見他接電話的兩句內容,是他媽媽打來的。
孩子的生日是母親的受難日。
同天出生的兩個人。
宗霽有在好好地消解那份苦難。
而苦難對紀幼藍的代價是,她的母親因為生她死掉了。
她也好想,能接到一通來自媽媽的電話啊,哪怕隻聽聽聲音。
紀幼藍長呼一口氣,止住了翻湧的情緒。
她想聽,甚至想見,都是可以的。
二十五年前的設備,足以留下保存至今的影像。
以前抗拒去看,但今天太想了。
紀幼藍上樓去書房開了電腦,命名為“藍藍人生大事”的加密文件夾打開,裡麵是許多視頻。
從升學到畢業,從結婚到生子,再加上七歲到三十歲的生日。
點進【二十五歲】那一條,畫麵暫停在第一幀。
背景是在醫院的病床,鏡頭裡的女人穿著病號服,臉色蒼白,可笑起來的時候,母性光輝溫暖綻放。
這是紀幼藍的母親在生下她不久後錄的視頻。
她生產時的情況很不好,胎兒沒足月,提前被剖出來,嬰兒紀幼藍在保溫箱裡住了六周才保住命。
而母體術後就進了ICU,靠儀器吊了一個月的命,最終還是撒手人寰。
紀幼藍小時候不是沒聽過風言風語,尤其是惡而不自知的無忌童言,“你是沒媽的小孩”“你媽媽是為了生你才死掉的”。
她總會哭著回家找紀善泉,問他為什麼自己沒有媽媽。
那時候不懂,這話是剜她阿公的心。
紀家老宅後院的葡萄架下,她躺在紀善泉的懷裡,耳邊聽著一則則有關天上星的故事,“小九的媽媽在天上當守護神,不管什麼時候,抬頭看最亮的那一顆,就是小九的媽媽。”
天文知識啟蒙以後,知道了所謂最亮的一顆星星並不固定,那套話已經哄不了她。
她外公格外疼愛,沒媽的小孩也活得幸福。
紀幼藍調了靜音,隻看畫麵。
二十五年前的攝像技術,畫質如今看很疵。
天然的時代濾鏡,蒙上生死,權且連接一麵不曾相見的母女。
紀幼藍環抱著膝,蜷在寬大的單人沙發裡,尋找一份孤獨的安全感。
屏幕裡的媽媽大部分特征都遺傳給她阿姐,她的長相則隨父親更多,尤其是眼睛。
那雙被公眾讚歎天生留情惑人、亦被遺憾後繼無人的明眸,基因信息都遺傳給紀幼藍。
視頻隻不到兩分鐘,很快在結尾定格,紀幼藍怔怔,聲輕意怯,喚了一聲:“媽媽……”
F10關掉靜音,新的一遍,紀幼藍遲遲不敢按下開始。
懸著的右手直到支撐不住顫抖,敲下了空格,來自她媽媽的聲音流出:
“藍藍,又到了你的生日,今年二十五歲嘍,媽媽祝你生日快樂,最重要的,身體健康。和誰一起過的生日?外公家後院的葡萄都熟了吧,你最喜歡摘葡萄了,不能貪吃知不知道?”
“哎,媽媽老是忘記你已經長大了,很遺憾隻能陪我的藍藍長到六歲。”
“最近工作還順利嗎?有煩心事跟媽媽講,媽媽都聽得到。”
“今年結婚了嗎?外公有沒有著急?媽媽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已經嫁給你爸爸了。我的女兒眼光要高一些,外公如果催你,我去他的夢裡找他。”
“媽媽永遠愛你。”
無上的愛意,封存經年以後被打開,流轉在紀幼藍所處的空間。
忽略一些字眼的話,她可以騙自己,她也能叫藍藍,這也是她的禮物。
但她不是盲目的傻子。
自虐般再聽一遍。
想不通。
媽媽,既然那麼愛那個藍藍,為什麼要給我起這個字?
生下我……你有後悔過嗎?
紀幼藍任由視頻一遍遍地自動播放。
她是卑劣的,她擅自拷貝了專屬她阿姐的錄像,自欺欺人地當著“藍藍”,接收那些跨越時空的、卻不屬於她的愛意。
手機設置了免打擾,這時候響起的鈴聲說明是打了三遍以後。
紀幼藍抹了下臉,看到來電顯示後接通。
全世界隻有一個人知道她生日會不快樂。
方玦的聲音如在空境中傳來,帶著強烈的安撫意味:“小九。”
她開口,有抑製不住的哭腔,勉強地“嗯”了一聲。
“彆哭,小九,我在你樓下。”
紀幼藍走到南向落地窗前,向下望到方玦站在路燈下。
孤高的身形籠罩於暖調的黃色光,是為了她來。
“想哭的話,至少讓我在你身邊。”
紀幼藍直接踩著拖鞋下樓,方玦見她出來,把燃著的煙掐滅。
片刻之間,她壓抑的情緒有了落腳點。
仍先問一句:“你怎麼來了,方意到學校了?”
“應該吧。”
豆蔻灣和十九中是兩個方向,他中途下了車,讓司機送方意,自己打了輛車來這裡。
方玦抬手摸摸她的發頂,“小九,方意很重要,你沒有比她不重要。”
“我知道。”
和方意做二選一,是太沒道理的想法。
紀幼藍向前,垂首落在他的肩上,“方玦,謝謝你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