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NOWSTORM 雪風x阿亞納米(2 / 2)

帝國命運手劄 丘比德 19045 字 11個月前

半晌,我才儘可能地發掘我的語言庫,慢吞吞地給予了這樣的評價。但是那人也不氣惱,反而眉眼含笑地回應說阿亞納米大人也曾這麼批評過他。而我注意到,雖然這位副官說話時用了“批評”這種很嚴肅的詞語,可是他的眼中卻並沒有因此浮動起受挫的難過,相反,他像是回憶起了什麼值得留戀的往事,眼尾堆積的笑意卻是柔和了很多,隱約浸染上了春風似的溫度。我想,如果之前他對我都是禮節性的假笑,那麼這次,是真正發自內心的笑容了。

而這份真實的溫柔,不是給我看的。獨獨是留給那位身披月光的男人細細回味的。

“上麵早就想動他了,如果我不是劫到了送到行動組的文件,隻怕我還被他蒙在鼓裡。”

這次,男人沒有看向我,仿佛是喃喃自語。他的胳膊搭在扶手上,常年握筆而生了薄繭的手順勢支撐著額頭,深色的眼眸則透過平光鏡,投射出的目光遊弋於窗外廣袤無垠的蒼穹,仿佛穿過那一層層的白雲,就能望見他心裡所思所念的那個人。

08

幾百公裡對於飛機來說並不是那麼遙不可及。

換了不顯眼的平民衣服,打包好可能需要的裝備,在最近的機場降落以後,剩下的路程就需要依靠乘車和步行了。約定談判的地點是在郊外某處廢棄的工廠,我是來自後勤保障部門的,自然不害怕需要腳力的活動,隻是擔心作為文職人員的副官會承受不住急行軍的消耗。所以在接近目標地的過程中,我始終關注著身邊人的體力情況,卻出乎意料地發覺那人像是在臨走前灌下了整整一桶的濃縮咖啡,竟然從未表現出疲倦的神色,甚至連走路的速度都沒有慢下來過一次。

就這麼到了半夜,我們兩個人才終於到達了距離目標地最近也是最後的旅館。位於高緯度的第六區本身就常年處於交戰之中,再加上現在已經接近於物資緊缺的深冬,眼下的旅館也僅僅隻是可以交錢住下來休息的簡陋房間而已。我看到那位副官在破舊的旅館前停下了,以為他想要在這裡暫時休息整頓一下,卻沒想到他在付了錢進入暫時租給我們倆的房間以後,便拉上窗簾,開始將背包裡的裝備一件一件地擺放到地上。

“您要做什麼?”

我已經感覺到自己的體力消耗,說實話,這種情況下並不太適合主動做高風險的事情。但是那個人就像是沒有聽到我的警告一樣,在排列好所有的設備之後,便開始脫下自己身上的衣服,利落地換上從特戰部隊借來的一套戰鬥服。我頓時被他的舉動嚇得一驚,慌慌張張地扭過頭去麵壁思過,餘光正好掃過地上的所有裝備,卻猛然發現這裡所有準備好的東西全是單人份的。

胸腔下心臟的跳動聲震動到耳朵裡,我瞪大了眼睛,回頭直直地盯著那個溫文爾雅的男人,才反應過來為什麼他一直沒有同我說過他的營救計劃。

“你瘋了!”

如果不是怕把樓下這棟老舊建築的主人給引來,我都要激動地跳了起來,不過最終還是顧此失彼,忘記了口頭上的敬語。然而我不管怎麼憤怒地瞪視著他,男人都依舊垂著眼,慢條斯理地穿戴著他的作戰服,無動於衷。頃刻間,心裡莫名的怒火被硬生生憋了回去。我插著腰,在不大的空間裡煩躁地來回踱步以宣泄我的不滿,他卻在整理好裝備,卡上通訊耳機後,將一本筆記本電腦放置在桌子上,打開後連接好電源,操作起我不知道的軟件。

“你說,你對那裡了解多少?那裡有多少人,多少武裝力量,如果那裡有智能鎖怎麼辦?”

快步走了好幾圈,我終於打算例舉出一些突發情況來讓那人好好冷靜思考一下如今的處境。可他隻專注於電腦屏幕之前,直到屏幕上出現了一個視頻窗口,男人這才推了推眼鏡,扭過頭望向我,沒有了笑意。

“我在我的眼睛裡植入了芯片,除了能夠替代眼鏡的功能以外,我所看到的你都能在這個終端看到。以防萬一,如果遇到需要解碼的,我也能傳輸到後台AI進行自動解密。”

他說著,同時還用力拖來一把椅子,端端正正地放在電腦的正前方。而男人在進行闡釋時,他的聲線比之前平直了很多,許多地方為了引起我的注意,還特地加重了音量,似乎把我當做了什麼都不懂的小學生。隨後,這位副官又不容分說地走到我身邊捏住我的肩膀,把我按到了那把椅子上,我卻半點也反抗不得,隻能暗自驚歎那很適合戴戒指的細長雙手竟然還隱藏著這等驚人的力量。

我抬頭,正好迎上那雙深沉如夜的眼眸。

“你要做的就是坐在這裡,看我所看到的,看我所看不到的,確保終端設備的正常運轉。”

男人的雙手斬釘截鐵般按在我的肩膀上,沉甸甸的,附著著兩個靈魂的重量,竟讓我一時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隨著他越來越快的語速,我的呼吸開始掙紮於他那過分的冷靜之中,但無論如何,我又沒有辦法搖頭來否定,隻能說我輸給了他,或者我輸給了我自己。而他看見我默許了以後,終於釋然地笑了起來,然後從背包裡取出終端的使用說明書,輕手輕腳地放到了我的手邊。

做完這些,他便拍了拍我的肩,摘下了自己鼻梁上做工精致的眼鏡,並掰開我攥緊的手,鄭重地托付在我的手心上。

而我,卻連一句“武運昌隆”的祝福都沒有說出口。

09

他轉身完全隱入房間外的黑暗以前,我都是呆滯地坐在那把椅子上,電腦關機鍵上閃爍的提示燈如同一把白色的利刃,割破了我眼裡的混混沌沌。人是因為思考才能確認自己的存在,我想思考,可是又根本思考不出任何有價值的東西,隻能麻木地盯著顯示屏上不斷改變的畫麵,然後拿起了他留給我的那本使用指南。

不出所料,那果然就是一本空白的筆記本。

我將手冊扔到一邊,卻並沒有生氣。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就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憤怒了——我的記憶完全被那人臨走時冷冽如雪的眼神所震撼,我隻知道那一刹那,男人身上所有的深色調在我眼前似乎都能滴落漆黑的墨汁,一滴一滴的,呼嘯成風暴裡盤旋的鷹隼。也許是我的錯覺,幾分鐘前,他在將他的眼鏡交給我之後就仿佛是變了個人,變成不是我所認識的溫和的副官,他的鋒芒透過他的笑容綻放出淩厲的乖張,犀利的冷意冰水般蓋過了清秀的眉眼,他俯瞰著我,猶如俯瞰著世間螻蟻,任何膽敢質疑或者阻擋他前進步伐的,都將得到徹底的抹殺。

所以我軟弱地屈服了。我無奈地將那副金絲框眼鏡戴到自己的鼻梁上,隨後從背包裡翻出頭戴式耳機,插進電腦的耳機孔內。沒過多久,通訊連接的對話框彈出閃著熒光的屏幕,我按下確定鍵,盯著搜索信號從某個坐標點開始慢慢向外擴散,默默地祈禱那個男人不會突然無情到拒絕來自後方的通話。

第六區的冬夜沒有恒溫係統,並不像霍普魯克要塞那樣隨意就能打發的。漏縫的窗戶正對著桌子,吱呀地吹著室外的涼風,即便還隔著薄薄的深色窗簾,我不敢分神去喝水,也不敢去吃點東西墊墊肚子,隻是裹緊外套,緊緊地盯著電腦接收到的實時畫麵。

他應該是開啟了夜視儀,他眼裡的世界都蒙上了淡淡的綠色。他注視著他調出地圖,穿過了好幾片無人居住的斷壁殘垣。我能想象出他所經過的原本應該是熱鬨的住宅區,而他隻是匆匆瞥過牆壁上大大小小的彈孔以及潑墨般發黑的血跡,便繼續朝著更北的方向前進。至此他都沒有遇到過任何的可疑人員,我忍不住又點擊了一下申請通訊連接的按鈕,而這次,他似乎不想再忍受提示音的乾擾,停下腳步,同意了連接後發出了輕微的歎息聲。

“你要說什麼嗎?”

一陣滋滋的電流聲之後,我聽到他壓低了聲音,淡淡地問了我。一縷霧氣從他的口腔裡嗬出,嫋嫋升起,但他卻沒有因此停止前進,緊接著我就聽到他身上裝備輕微的碰撞聲,畫麵也重新活動起來。不過他的呼吸聲到目前為止都還保持著節製,看來體力方麵完全不成問題。我不由地放鬆了幾分,隻是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捂著嘴,凝視著電腦慘白的反光,略加思索之後,重新向他拋出了我過去曾經問過他的那個問題。

“當時,你為什麼選擇了我?”

不同於上次,這次,我被落在他遙遠的後方,幾乎是一字一頓地咬出這句尾調下沉的疑問句。從相遇開始,是他安排好了一切,也是他帶走了所有的裝備,甚至連一把水果刀都沒有為我留下,如果要說這樣的人是個感情用事的笨蛋,誰都不會相信。但是那個男人隻是輕輕地笑了一聲,沒有再給出他對於這個問題的答案,便野貓一樣撐起手臂,靈巧地翻過身前的一堵磚牆。

而等他安全地落地,展現在我們兩人眼前的,是一大片視野開闊的荒原,以及荒原儘頭,一幢燈火通明的廢棄大型工廠。

他好像又笑了。

10

說實話,男人的機動能力之高,遠遠超乎了我的想象。

避開探照燈潛行接近工廠之後,幾乎沒有任何的猶豫,他就悄無聲息地繞到一個站在角落裡的外圍看守的身後,看準時機便捂住他的嘴,一邊向後拖,一邊用三棱刺準確無誤穿透對方的胸口。我能聽到棱刃在血肉裡旋轉而發出的粘膩水聲,而被刺中的那人來不及發出更大的哀嚎,鮮血便隨著拔出的軍刺噴湧而出,任由男人拖拽到背光的暗處,沒了聲息。接下來的好幾個他用的基本都是相同的刺殺方式,除了最遠的那兩個,他不得不趕在對方覺察以前拔出裝了消音器的手槍,扣動扳機,一槍斃命。

剩下的就是工廠內的恐怖分子了。

年輕的副官躲在掩體後,摘下了自己的夜視儀,換上了熱成像儀。而當他轉動視野,看到密密麻麻的紅色輪廓之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無奈地用鼻音輕哼了一下。

“看來接下來就是賭博了。”

他蹲了下了,儘可能地縮小自己暴露的幾率,而後他依照熱成像儀的顯示,順著外牆摸到人數最少的那一側,便關掉了儀器,仰起頭,看了眼天空中懸掛的皎潔的弦月。我不知道他在這時的短暫休息是不是因為緊張,至少我知道,我的心臟都要提到了嗓子眼裡了。但他卻在此時忽然偏轉了他的視角,看上去是側過了腦袋,可能在傾聽什麼。於是我將終端的音量調到最大,努力去注意他所聽到的,才隱約聽到外牆的另一側傳來撲克牌的聲音以及大笑聲中含混的言論聲。

麥克風的位置距離說話人實在是太遠,我隻能估摸著偶然音量高亢的關鍵詞,猜測到那群人應該在談論被他們控製住的銀發軍官。除了臟話外,其中有人似乎提到了狗、關、痛快、鎖鏈、扛揍之類的詞語,之後不知是誰冒出了好看這個詞,那個房間便瞬間爆發出一陣歡聲笑語。緊接著,有個陰陽怪氣的聲音開始用粗俗下流的詞語,大聲嘲笑起房間裡某人的性取向,但很快,就被一陣陣更加不懷好意的大笑所徹底淹沒。

光照不到的地方,我聽到那個副官強製性地做了一次深呼吸,沉重的鼻息噴灑在麥克風前,顯得格外的刺耳。我大概知道那些人在說些什麼,也大概能猜到他在忍耐什麼,我當下想要嗬斥他冷靜下來,可是還沒等我出聲,信號彼端的那人突然開口,咬著牙,低聲衝我說了一句意料之外的話。

“你不是很想知道,我隻準備了一套裝備,為什麼還要再帶一個人過來嗎?”

說著,他忽然重新戴上熱成像儀,我還沒從花花綠綠的成像顯示中回過神來,煙霧彈的拉環被提拉的聲音便飛快地撞擊到我的耳膜上,引起了海浪般鋪天蓋地的蜂鳴。

“因為,總要有人能來為我收屍。”

11

瘋了,我和他都瘋了。

在我的眼裡,他踩踏著滿地的鮮血,全然不顧行動的策略,猶如死神收割生命的鐮斧,肆意地掀起猩紅的風暴。這個男人早就殺紅了眼,他借著煙霧的籠罩,將三棱刺一個接一個地插進方才談笑風生的人類的心臟,並無一例外伴隨著痛苦的哀嚎,狠狠地攪動著血與肉的混合體,另一隻手則適時地抽出綁定在大腿外側的□□,抵著眉心就是一槍,即便刺刀下的人形早就沒了呼吸。

我坐在電腦屏幕後,不禁緊緊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努力不讓自己發出任何的噪音。然而這裡的騷動很快便吸引了整座工廠的注意,他剛剛掃蕩完第一個房間,便有一隊人馬端著武器蜂擁而來。他也不慌,緊貼在門邊的掩體後,拉下護目鏡,換上MK17,靜候了數秒,便果斷地朝門外丟出了致暈手榴彈。槍林彈雨一觸即發,槍支的後坐力以及爆炸所產生的空氣波快要震碎我身體裡的神經,然而男人卻像是擁有耗不完的精力一樣,騰挪之間除了精準的射殺,就再也沒有其它多餘的動作。

他身前的路,都是他沾滿鮮血的雙手活生生撕扯出來的。

空氣似乎都被槍聲點燃。沒有絲毫的憐憫,他隨手架起地上的一具屍體充當護盾,便衝進了走廊的火星四射之中。子彈擦過耳畔的尖銳呼嘯襲來灼熱的溫度,我看不清他是什麼時候朝著對麵擲出那具尚且溫熱的屍體,又是什麼時候扣動扳機,射出一道道致命的火光。紅色掛滿了男人的眼睫,我不知道那是敵人噴灑到他臉上的鮮血,還是他自己流下的生命,隻知道如果這裡是地獄,那麼他就已經蛻變為萬魔殿上的墮天使,殺戮才是他唯一的退路。

很快,備用的彈夾終於隻剩下一具空殼,麵對敵人的風暴,他踉蹌了半步,便毫不猶豫地將槍丟到一邊,抽出匕首便陷入近距離的苦戰。拳拳到肉的撞擊即使隔著漫長的距離也能清晰地感受到,細碎的發絲也隨著四肢的運動擺出狠辣的弧度,他的攻擊宛如一場暴風雪,透過他的眼睛,我理所應當地在敵人的臉上發現了人類本能的畏懼。

但是那種畏懼也隻是曇花一現,冷兵器格鬥所帶來的體力消耗讓他的呼吸再也難以維持在平緩的範圍內。單打獨鬥,他的體能快要支撐不上,我能發現,他的對手們自然也能發現。

靠著一股狠勁,在堆放著生鏽機器的空地上艱難地處決了幾個恐怖分子,男人慢騰騰地扭過頭,看到這個空間裡就隻剩下一個同樣沒了子彈的大個子,啐了一口鮮紅的血水,胸膛起起伏伏。那個大個子在體型上便占儘了優勢,兩人隔著幾步遠,相互試探了幾個回合,大個子便仗著自己的優勢率先出擊,步步緊逼過來。對方極具針對性的攻擊瞬間晃花了我的屏幕,而副官也不得不抬起雙臂護在臉前,在喘息和周旋中退為防守的一方。

這個時候,我才發現他的雙臂上其實早就劃破了無數道或深或淺的血口子。

有的是子彈的僥幸擦傷,有的是刀刃的紮傷,有的外翻的皮肉裡還紮著玻璃或者金屬的碎片,想來他身體的其他部位也應如此,但是他自己好像都沒有看見。我忍不住咬緊了自己的嘴唇,明明躲在安全的後方,可是當敵人的拳頭密不透風地砸在男人的小臂上,我竟然也感受到了入骨的疼痛。然後,眼睜睜地,我看著他手裡的匕首脫力地跌到地麵,看到他眼中的世界天翻地覆,卻是什麼也做不了。

僅僅隻是一個失察,他便被揪著摜倒在地上,緊咬的齒列下意識地溢出痛苦的嗚咽。他摔在地上,死死地摳住掐住他的脖子的雙手,我能感受到他瞪視欺壓在他上方的大個子時的怒火洶湧,以及用力過猛時肌肉的顫抖,強烈的窒息感沿著咽喉冰凍了整副軀體,眼中的畫麵從晃動逐漸變成模糊。

然後畫麵突然暫停在某個瞬間,整個世界就靜止了。

12

準確來說,是他所看到的世界靜止了。

男人沉重的喘息聲宛如教堂的晚鐘,有節奏地衝刷著空空蕩蕩的地獄,而那個大個子仿佛是被抽走了靈魂,僵在那裡,瞪大的眼睛裡爬滿了震驚的血絲。刹那間,破碎的笑聲斷斷續續地滲透出沾滿血的嘴唇,他躺在地上,久久地凝視著上方那張凝固的麵孔,終於慢慢地鬆開了扣死對方雙臂的手掌,與此同時,目光向下飄過,我才在畫麵裡看到了他抵上對方下腹部的右腳。

除了他,所有人的呼吸在此刻都窒住了。隻有男人笑著,以極其緩慢的速度撤回自己的右腿,而一柄沾滿鮮血的短刃也像是一株銀色的雜草,跟隨著他的鞋底,從對方的血肉中破土而出。接著,一腳又是一腳,那個大個子才終於是反應過來,隨即發出一聲怒吼,伸手就拽住男人的衣服,如同被玩具惹惱的孩子,拚儘全力,把他遠遠地砸飛了出去。

滿地的塵土伴隨著生鏽金屬器械斷裂的聲音,頓時揚起了一片模糊的迷霧。他半斂著眼,陷進廢棄材料堆裡,隻有我聽到了他喉嚨深處因為疼痛而不受控製的悶哼。有液體順著他的側臉汩汩地淌落,我的臉上也有液體不斷地滴下,但他僅僅朝著捂住傷口的大個子投去輕蔑的視線,便收回藏在靴子裡的兵刃,撐著身體爬了起來,縱然雙眼早就被鮮血濕潤,也出於本能一般,隨手抄起一段沉重的鋼材,照著對方的太陽穴就狠狠地砸了下去。

不止一下。

然後,一切似乎都結束了。

紅色如同暴雨傾盆,深色頭發的男人孤獨地站在橫臥滿地的人形中央,手裡變形扭曲的建材哐當一聲墜落回肮臟的地麵。一時間,我不確定他此刻到底是否還真的活著,隻能任憑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便抬手抹了一把臉,拖著腳步,一瘸一拐地向著最深處的空間走去,身後留下了一串鮮紅的腳印。

而在儘頭的那裡,我和他終於如願以償地看到了想見的那個男人。

隻是幾天沒有見到,那抹銀白的身影看上去就狼狽了許多。他被捆綁在一張椅子上,衣衫破損淩亂,凝固的血液蛛網似的黏住了柔軟的發絲,蒼白的皮膚上也是沾滿了混合著汗水和鮮血的黑褐色塵土。透過他的雙眼,遠遠地望著那人身上數不清的淤青和傷口,我不由喉頭一緊,透明的鏡片瞬間被同樣透明的液體氤氳,而年輕的副官卻是一直讓那人的模樣滿滿當當地占據自己眼眶的每一處角落,竭力穩住自己的呼吸,加快了前行的步伐。

彼端,銀發的軍官心有靈犀一般,費力地抬起腫起的眼睛,一雙紫羅蘭色的眼眸掛著塵埃,對焦了好幾次才看清了向他走來的人影。隨後他扯起了殘損的唇角,翕動乾裂的嘴唇,無聲地說了一句話。

他說,你不應該來的。

無聲的話語緩慢而又堅定,對此,副官卻輕輕搖了搖頭,沒有回應,而是如同風暴中的飛蛾,即便最終要落得焚身而亡,也義無反顧,一路固執地朝著他的光明撲身而去。他盯著男人,無視了二樓平台上黑洞洞的槍口,一步一步地靠近,直到站定在他的身邊,這才一改之前狠厲的作風,伸出手,一遍遍地用拇指輕輕地擦過對方乾涸了血液的嘴角。

但他卻忘了,自己的手上就沾滿了新鮮的血液。

“我可是您的副官啊……”

半晌,在探照燈刺眼的光照下,我聽到男人深深地歎了口氣。他故作鎮定,口中繚繞的霧氣卻分明顫抖地染上鐵鏽的味道。然後在軍官的身邊,他緩慢地跪了下來,而在他沒有看到的地方,紫羅蘭色的眼眸中正清清楚楚地倒映出他那被血模糊了的溫和笑容。

“所以,您丟下我的這件事,還麻煩阿亞納米大人您回去以後好好和我解釋一下呢……”

像是悄悄話,他輕聲說著,逐漸淡化的話音剛剛融化於冰冷的空氣中,可是所有人的呼吸卻沒有因此而放鬆半分。這個時候,我看到一把手槍抵上了年輕軍官的腦後,而他的身後也傳來上膛的金屬碰撞聲,但是這位副官卻像是沒聽見,也沒看見一樣,無論我怎麼大聲提醒,他都如一陣風,忽然地仰起頭,在銀白色的氣息環繞下,湊近對麵來不及流露出驚訝的麵容。

然後輕輕地碰上了那布滿了傷痕的嘴唇。

頃刻間,血液交疊,他滿含笑意的注視下,紫羅蘭色眼眸在鮮血交錯的瞬間掀起了一陣狂風暴雪,鋪天蓋地的,幾乎要把人世間所有的一切全數吞噬。

而遠在風暴之外的我,卻如同聽到深夜驚雷,不知怎麼的,被這場突如其來的風暴嚇得一驚,猛地按下筆記本電腦的屏幕,就將耳機扔到一邊,並捂住嘴,呆呆地注視著空空蕩蕩的房間,許久許久都沒有回過神。直到樓下的旅館老板突然驚喜地喊了聲“下雪了”,我的身體才跌跌撞撞地跑到窗戶邊,奮力推開窗戶,望到窗外啟明星閃耀的第六區的夜晚,肆無忌憚地哭了出來。

當然陪伴我的,還有一陣風,和一陣銀白色的雪花。

(尾聲)

距離暴風雪特彆行動已經過去了很久。

但是具體過去了多久,我卻已經記不清了,可能是一個月,也可能是一整年。我隻能說,那段時間的記憶宛如一場大夢,有些細節無比清晰地刻印在腦海的深處,而有些卻始終朦朦朧朧的,就像是被人刻意塗上了一層厚厚的油彩,徹底淹沒於平凡而又無趣的日子之中。

無數個日夜輪回的日子裡,我都會做那場暴風雪的夢。

街道上,人們依然來來往往,有說有笑,他們舉杯歡慶,他們宴請賓客,看上去絲毫沒有受到過恐怖分子的影響。畢竟大多數人類最擅長的就是遺忘,我沒有辦法去責怪這大多數,所以就試著模仿他們最普通的樣子,頂著明媚的陽光,沿著一扇扇擺滿精致商品的漂亮櫥窗,漫步於帝國和平又動蕩的街頭。

說起來,按照今天的日程計劃,我隻是想買點生活用品,然而不知為何,仿佛是命中注定一樣,走著走著,我最終卻是停在了一扇堆滿花束的櫥窗前。我抿著唇,久久地凝望著花團錦簇的角落裡一抹豔麗的藍色,半晌,才突發奇想一般,推開了那家花店的玻璃門,走進那滿室花香之中。

“歡迎光臨。先生您想買點什麼?”

沒等我開口,很快,花店的店員便掛著職業性的微笑迎了上來。那是位可愛的小姑娘,而我聽了她的招呼,環顧了下四周環繞的嬌美鮮花,才猛地反應過來自己最初其實並沒有買花的打算,不禁有點尷尬地偏過頭,輕咳了一聲,隨口編了個蹩腳的理由,就將這個問題又丟回給了店員。

“嗯……就是想拜訪一下老朋友,你覺得什麼花比較合適呢?”

“朋友的話,月季,百合,石榴花,太陽花都是可以的呢。”

沒有多做思考,店員便隔著花海,指了指櫥窗中那些已經包裝好的花束,便開始殷勤地為我介紹起每種花背後的話語。我雙手插進風衣口袋,站在那裡,恍恍惚惚地聽著她的滔滔不絕,下意識地抬了抬鼻梁上的金絲細框眼鏡,等她迎著陽光,眉飛色舞地講解完並滿眼期待地注視著我,這才揚起嘴角,並搖了搖頭。

“謝謝你,不過,我想我還是選擇藍色妖姬吧。”

她的推薦我不是不滿意,而是心裡早就被某樣東西所占據了。對於我的臨時變卦,小姑娘眨了眨眼,在原地愣了半天,才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麼一樣,促狹地笑了起來。我不明所以地望著她,她卻悄悄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原來您很懂嘛”,便一溜煙跑到後台去為我挑選花枝去了。處在這片不屬於我的熱情洋溢的花香裡,我根本來不及阻止她,也不忍心去阻止她,隻能在幾分鐘之後,看著她修剪包裝好的一大捧藍色妖姬,陷入了漫漫的無奈。

“等等,這好像有點太多了吧……”

暖色的燈光下,露水在柔嫩的花瓣上聚起瑩瑩的波光。我略帶猶豫地看著需要兩隻手才能抱起來的花束,雙臂不禁隱隱開始作痛,也有點想不明白,一個小姑娘家的是怎麼有力氣抱起這麼一大束花。

“不多不多,拜訪老朋友,就要九十九朵!”

似乎聽出了我語氣中的退縮之意,那個小姑娘忽然從這捧花海後冒出腦袋,滿臉的嚴肅。而我注視著對方一本正經的眼神,過了好久,才算徹底被她義正言辭的強買強賣所擊敗,隻能歎了口氣,掏出錢包現金支付了她所報出的金額。卻沒想到小姑娘將花束遞交給我以後,隨即從圍裙的口袋裡掏出一支筆和一張印著複古邊框的空白小卡片,追問我要不要給老朋友寫點什麼。

於是我笑了,在她困惑的目光裡搖了搖頭,道了聲感謝,便踏著滿地殘破的天光,轉身走出了這家花店。

同時,也走出了掩埋在記憶深處的那場驚心動魄的黑夜暴風雪。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