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從迷霧中來,又必將回到迷霧中去。
這一天,濃濃的霧氣彌漫在地平線上,淹沒了太陽,淹沒了雜草,再把皮鞋上的泥濘徹底淹沒,公共墓地就隻剩下教堂的鐘聲久久地回蕩於白鴿的羽翅之間,不願輕易地消散。穿著黑色法袍的神父站在新挖的墓坑旁邊,捧著經書,用他那毫無波瀾的語調,含糊地念著悼詞,周圍沒有人仔細去聽,也沒人在乎棺材裡的死者,大家都隻當是走個過場,草草了事便罷。
因為死的是一名□□,一名被卷入連環殺人事件的□□。
新鮮的泥土堆積在方形墓坑的兩側,濕漉漉的,散發著十月的微涼。金發的男人穿著一身黑色的風衣,佇立在人群的最後麵,香煙燃燒出的白煙則嫋嫋娜娜地縈繞於他的鼻尖,隨著呼吸,在被衝散後又重新凝聚,周而複始,反反複複,每次都是一世輪回,並且在橘紅色的星火徹底熄滅之前,永遠不得安寧。
死亡是終點,也是必然的路,世人皆無差彆,上帝也永遠懸在空中,不過有的人走得快一些,有的人走得離奇一些罷了。或許正因如此,在這個莊重嚴肅的時刻,他沒有說話,隻是一邊不耐煩地聽著神父的祝福,一邊皺著眉,獨自凝視前方參加葬禮的某個人。而他那頭張狂的發絲,卻在蒙蒙細雨之下,掛滿了生死之間的濕氣,隻是偶然會滑過一滴透明的露珠,猶如一場悲劇,從發尾滴落,之後便順著眉骨的曲線,墜入紫色的深淵當中,飛濺出世間所有看倦了的餘生,以及所有改變不了的結局。
這種苦澀的沉悶彌漫在四周,直到抬棺人扛起鐵鍬,填下最後一掊泥土,參加葬禮的人群才像是丟失了腐肉的烏鴉,轟然散去。神父拖著步子,醉酒似的,晃晃悠悠地趕往另一處地方主持新的葬禮,男人於是吐下口中的煙頭,用鞋底隨意碾了兩下,隨後便逆著人流,一步步地走近那座剛剛掩埋的墳墓,也是走近停留在那裡的某位少年。
那是個矮個子的小孩,身形瘦削,明明穿著和男人相同款式的黑色馬球外套,卻撐不起來那身□□的布料。不太合身的風衣灌滿了空氣,隻見他形單影隻地低頭站在十字架前,沉默很久,才慢騰騰地蹲下身子,把手中的花束放在石碑旁邊。與此同時,褐色的頭發就順著頸椎的方向,乾淨利落地傾瀉下來,隻有到了領口遮擋不住的地方,才勉強露出半截皮膚,儘顯蒼白。
少年叫泰德·克萊恩,是今年剛剛來到蘇格蘭場的實習生,同時也是男人手下唯一的學生。
“走吧,開膛手還沒有抓到,現在可不是感傷的時候,臭小鬼。”
隨著慢風的吹拂,鋒利的草尖啄刺著腳踝,男人把雙手揣進口袋,佇立在少年的身邊,隨後深深地歎了口氣,鼻腔裡那充滿煙草味的煙霧便如同天邊的遊雲,舒卷出搖曳不定的形狀。此刻,停歇靈魂的墓園寂靜冷清,枝葉婆娑的聲響趁此機會湧近耳畔,瞬間淹沒了男人高大的身形,而作為資深的警探,他似乎早就看慣了這樣的生死無常,紫色的眼瞳僅僅跟隨著白煙消逝的方向,溢出幾點灰燼似的惘然。
隻是等到他的嗓音完全熄滅,煙草的氣味便與濃霧徹底混合在一起,並且籠罩在兩人之間,一時間分不清彼此,就像是黃昏時刻的飛鳥分不清光的開路和去向,隻能任憑時間把未來消磨成淩亂不堪的模樣。少年於是站起身,拍了拍衣擺上的灰塵,碧水般清澈的圓眸隨後便迷茫地徘徊在漫漫迷霧之中,像是失去了目標的瘦馬,口乾舌燥地行走在循環的窄道上,卻找不到任何可以助其解脫的信標。
“但是現在,我能為死者做的也隻有這些了。”
駝絨大衣上的褶皺被慢慢地撫平,年輕人盯著墓碑上的名字,眨了眨眼睛,細碎的露水就在不經意間,掛滿了他的眼睫。畢竟自從八月份東區白教堂的凶殺案開始,警方和報業收到了千百封關於案情的信件,倫敦的每個人都在關注著這個案子,可是凶手卻仍然逍遙法外。警方就像是偵探小說中那些愚蠢的配角一樣,被戲耍得束手無策,甚至連記者偽造的信件都分辨不清,白白浪費了好幾周的時間。
這對於剛剛畢業的實習生來說,無疑是巨大的打擊。畢竟少年以為自己離開福利院,成為蘇格蘭場的探員,就可以懲惡揚善,實現夢中的理想,但沒想到倫敦的黑夜直接戳破了泡影,把血淋淋的現實展現給他看。如今,死神的背影已經遠去,死者的墓碑佇立在荒涼的土地上,他扣緊被凍得冰涼的指尖,站在男人的身影當中,斂起眼睫,月牙形的陰霾便灑進瞳孔深處,沉澱出無法跨越的巨淵。
那一刹那,被壓抑的懷疑動搖著年輕的脊椎,看上去即便隻多一縷月光,也能壓垮那單薄的肩膀。男人自然清楚少年的心性,所以他垂下餘光,故意漫不經心地瞥視了一眼,隨後就熟練地從口袋裡摸出一根新的香煙,叼在了唇縫之中。
“這次凱薩琳·艾道斯的案件,凶手的手法十分利落,基本可以確定那個混蛋是個專業的外科醫生。所以不管怎樣,至少現在,我們已經不再沒有方向了。”
醇厚的嗓音如同咽喉深處的烈酒,雖然有點含混不清,卻多了幾分純粹的灼熱。隻見他拿起火柴,擦了兩下磷麵,橙紅的火苗便倏然躍動於臉頰兩邊,散發著微弱的熱量。之後他將火柴湊近嘴唇,就像是在親吻著火苗,聽到響聲的少年隨即回過頭,那抹焰光就如同夜空中的流星,立刻墜進他的視線之中,驅散了周邊的迷霧。他仰起頭,盯著那受熱卷曲的煙草,不禁微微皺起眉,卻沒有發現男人此刻站在身邊,眯起眼睛,也正隔著這層火光,隱秘地觀察著那副青澀卻又倔強的表情,就像是站在阿格隆河水的彼岸,回望著那個來自過去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