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你以前說，長大後想要當醫生。你的願望……實現了嗎？”

不遠處，鋼琴的黑白琴鍵被十指一次次地砸落，並在刹那間迸發出高昂的音調。於是很快，中途斷掉的話語就像是窗台邊搖搖欲墜的水滴，從他的唇齒之間掉下懸崖。隻不過這一次，泰德還沒等自己的話音完全風乾，就開始感到後悔了。因為他透過昏暗的光線，分明望見女人手上的戒指正牢牢地圈在左手中指上，完全沒有頻繁取下的痕跡，而這種首飾的佩戴顯然不符合一名醫務工作者的著裝要求。

與此同時，或許是覺察到了泰德猶豫的目光，奧嘉被嚇得怔了一下，隨後立刻垂下眼睫，不太自然地用另一隻手微微遮擋住那枚銀白色的訂婚戒指，就像是在掩飾一道不起眼的傷疤。這一刻，淡淡的腮紅成為一張絕佳的麵具，讓人無法知曉她麵色的蒼白，奧嘉不禁向後傾斜了一下身子，躲開桌子中央炙熱的燈光，如同一縷孤魂，縮在自己認定的安全區內，怎麼都不肯逾越雷池半步。

“沒有。畢業後就被父親要求接手家族產業了。最近國內經濟形勢不太好，股東們的分歧也挺大，我現在大概隻是忙著跑一些業務吧。”

柔軟的靠枕墊在腰後，奧嘉一邊說著，一邊眼神飄忽地避開審視，看上去並不願意讓對方看清自己現在的樣子。而且泰德注意到，不知為何，在敘述近況的時候，奧嘉刻意壓低了聲音，加入了含糊不清的描述，語速也比之前快了許多，仿佛有什麼無形的東西正追逐著她，讓她快要喘不過氣來。年輕人見狀，來不及細想，趕緊向侍應生招手，叫來一杯熱水，然後便脫下自己的外套，體貼地披到女人單薄的肩上。

然而她並沒有喝下那杯水，隻是雙手捧著玻璃杯，讓滾燙的溫度通過杯壁的過濾，穩住無處安放的顫動。

“倒是你——我記得你小時候說要環遊世界的。聽說後來是被送到國外讀書去了？雖然沒有環遊世界，但感覺也算是邁出了一步。”

當侍應生為兩人更換了熱毛巾之後，銀粉色長發的女性才緩緩地回過神，然後清了清嗓子，重新將話題端上餐桌。她這麼做當然不存在任何惡意，或許也隻是稍微抒發一下壓抑已久的羨慕之情，可泰德卻不由苦笑了一下，碧綠的眼睛裡絲毫瞧不見對過去求學時光的懷念之情。

“啊，也沒有那麼好。說是在國外念書，其實就是換個地方活著而已。你知道的，我母親身體不好，需要父親的看護，這樣難免會落下我，所以父親就把我送到了他弟弟那邊。當然父親本意是好的，隻是他並不知道這十年來，我的那位叔叔其實並沒有管過我，或者說連見都沒見過我。”

空蕩蕩的室內，平淡如水的話語頓時蕩漾出一圈圈觸碰不到的漣漪，撥動了鬢角細軟的發絲。泰德依然麵色如常地坐在那裡，保持著原來的姿勢，隻是如今除去了大衣的遮蓋，他那瘦削的身形才在襯衫的麵料下展現出經年累月的疲憊。沒人知道當初一個未成年的學生在無人接濟的情況下，是如何在異國他鄉堅持下來的，奧嘉似乎想到了這點，手中的玻璃杯因此跟隨著自己的心跳晃動了兩下，而她的視線則依順著對方輕描淡寫的概括，沉浮在細密的氣泡之間，再也逃不出杯子裡那層動蕩不安的水麵。

“回來就好。”

最終她垂下眼睫，呢喃著，像是祈求上帝保佑的信徒，一遍遍地呢喃著這句充滿孤獨的禱告。

算起來人生中有無數可悲的過往，其中最令人唏噓的，不過是身處於滂潑大雨之中，卻還要在臉上堆砌起虛偽的清明。童年的霞光終究要被黑夜沒收，於是接下來的時間裡，兩人都無言相對地注視著彼此，導致他們的這次重逢就和桌上涼透了的菜肴一般，變得乏善可陳。

已經沒有什麼是值得訴說的了。

燈光營造的封閉區域內，微渺的灰塵肆意地隨著呼吸起伏，又依著心跳脈動。傾灌著紅酒的高腳杯此刻被擺放在兩人的手邊，深邃得像是宇宙中的黑洞，吞噬著凋零的記憶。想來從此之後再也不會有人知道，這座城市有兩人曾經有夢想，關於人生，關於友情，關於愛情，關於世界環遊的旅行，隻因他們現在又無比清楚，他們所能掌握的，唯有深夜飲酒時，兩杯相撞所發出的夢碎的聲響。

沒有哪一次重逢不是再見，顯然兩人已經走到了末路。不得不接受事實的泰德隻能最後一次端起酒杯，朝著奧嘉致以最沉痛的歎息。

接著他喝下了那杯滾燙的酒，果斷決絕。

屋外的雨卻依然下著沒停。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