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個春天連續下了好幾天的雨,看不見白雲,天空中始終彌漫著一股發黴的味道,就好像是被人破潑了一盆洗完衣服的臟水,灰蒙蒙的,一旦黏在皮膚上就能悶住呼吸,讓人煩躁得不想再說話。
正是因為這種鬼天氣,路邊的攤販都早早地收了攤子,跑去酒吧裡點幾杯啤酒,痛痛快快地漲紅了臉龐,就連平時在街上耀武揚威的白鬥篷們也沒有按時出現在巡邏的路線上,或許是躺在辦公室裡賭牌,又或許是聚在一起,共同欣賞收繳過來的影片資料。反正沒人願意多管閒事,所以當拉普拉多魯拆開信件,得知自己今天需要送一批藥物的時候,他也斂起眼睫,細細地琢磨了片刻,隨後才換上以前常穿的黑色風衣,拎著皮箱離開了他心愛的溫室。
在這個國家,送藥不是件違法的事情,但運送某些戰時管製類藥品就是違法犯罪了。
街道上,淡紫色的卷發如同一陣溫柔的風,輕輕地在他的眉骨前打了個旋兒,似乎要將眼瞳深處彌漫著的思緒係上一根細繩,放飛到遙遠的天空中,直至成為一粒不甚閃耀的明星,被淹沒在絢爛多姿的陽光之後。拉普拉多魯麵色平靜地朝著港口的方向走去,風衣的尾擺在他的身後搖曳著輕快的波浪。路上的人不多,但偶爾碰到熟知的病人,他還是會暫時停歇下來,笑著打聲招呼,順便詢問一下最近的身體情況,之後才重新邁開雙腿,往自己的目的地走去。
他是當地有名的醫生,因為問診的價格低廉,開出的治療方案見效迅速,所以受到了很多平民的尊敬。洋洋灑灑的感謝信曾經擠滿了他書房的抽屜,不過拉普拉多魯隻是小心地存放著,從來沒把這些聲譽放在心上,畢竟他單純因為熱愛才投身於這個清苦的行當,能救人,他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當然,他這次要送的這批藥也是要去救人的,隻不過救的不是鎮子裡的平民百姓,而是那些奮鬥在一線的反抗軍戰士們。
至於如何把藥送上前線,年輕的醫生早就和反抗軍一同建立了一條暗線,他隻需要把物資送到目標城市的指定位置,到時候就自然有聯絡人來完成剩下來的運輸和分配任務。拉普拉多魯之前做過好幾次,算得上是個老手,唯一需要注意的可能就是那群駐守港口的政府軍,因為每隔一段時間軍部高層就會調換港口的駐軍部隊,沒人能夠確定那裡會不會突然冒出一個工作過分認真的鷹派軍人,把這條運輸暗線徹底掐斷。
就如同今天這樣。
當拉普拉多魯按照老樣子經過港口哨站的時候,正巧迎麵遇到了日常巡邏的一隊軍人。他們應該是剛剛結束日常的工作,三三兩兩地結伴而行,有說有笑的,而且身上筆挺的黑色軍裝都沒有規規矩矩地係好扣子,掀開的外套領口露出裡麵的白色襯衫,以及沾滿汗水的皮膚。其中落在最後麵的那位看上去軍銜要高上一截,黑色短發,個子很高,卻含著胸,擺出一副懶懶散散的模樣。軍靴踩踏泥土地的聲音格外高亢,隻見他大大咧咧地笑著,鼻梁上架著造型複古的太陽鏡,胸口花花綠綠的勳表則比前麵的軍人多出兩行,腰間還掛有兩把樣式不常見的長刀,顯然不是普通軍人能夠擁有的。
他們領口上象征部隊編製的徽章樣式拉普拉多魯從來沒見過,應該是最近才調到這邊的部隊。憑著謹慎的態度,年輕的醫生飛快地瞥了一眼,便趕緊收回自己的目光,等待哨站的士兵給予通行。那時已經接近傍晚,被灰色浸透了一整天的天空難得裂開一道縫隙,漏出幾束暗橙的霞光,而那抹微光趁著星辰月亮尚未及時趕到的寶貴時刻,渲染開一層層厚重而又靚麗的色彩,雲朵便同田野裡的棉花一般,在勾勒下擁有了柔軟的形狀,即使隻存在於廣袤中的小小角落,也足以盛開出滿園的細膩與柔情。
“哎?小姑娘家的跑到這裡來做什麼?這裡可沒有偶像的演唱會哦。”
汗水打濕衣料的氣味被捂在白晝的空氣中,濕漉漉的,隨著那群人的經過,在年輕醫生的呼吸中完成了一次由無到有,由有到無的循環。拉普拉多魯平靜地注視著那群黑鴉般的士兵漸漸離開,如往常一樣,卻沒想到就在哨站的士兵起身準備放開路閘的時候,一股糖果的清甜氣息突然被卷進驟起的長風,停留在天地之間,融入到變幻莫測的霞光之中。
最初拉普拉多魯並沒有太在意,以為與自己無關,直到那陣甜味滲進自己的皮膚,他才循著氣息流動的軌跡,偏轉視線,看到了那名黑色頭發的軍官。
他不知何時停在了哨站的旁邊,並沒有同其他軍人一樣散漫地路過。那時天漸晚,黑色的鏡片遮住了他大半的眼眸,幽深的紫色透過那層偽裝,過濾成捉摸不透的密林懸崖,把所有落進去的東西統統撕咬吞沒,連一點回聲都不肯給予。說實話,被那雙眼睛盯上,會莫名產生一種毛骨悚然的錯覺,拉普拉多魯不禁疑惑地皺了皺眉,嘗試用破碎的言語來描述自己此時的感受,但最後卻隻想起前幾日鄰居家獵到的那匹桀驁不馴的野狼。
“您是在和我說話嗎,長官?”
於是遲疑了片刻,微微卷發的醫生便用餘光飛快地掃視了下四周,而當他發覺並沒有女士在場後,才猛地意識到那個男人剛剛原來是在和自己搭話。那一刻,無奈的神采猶如一隻顫動翅膀的蝴蝶,飛進眼瞳之中,把眉骨下淡紫色的湖水攪動出清晰的波瀾。拉普拉多魯知道陰柔的長相給自己帶來過不少的誤會,可是這會兒聽到那個男人輕佻的戲謔,還是不太自在地抿起唇,露出了個尷尬的微笑。
“您誤會了,這裡既沒有偶像,也沒有美麗的女士啊。”
隻見他挺直腰背,很快就指出了對方的認知錯誤,而且語氣溫和,沒有加上任何犀利的用詞。淺淺的笑意就這麼沉在拉普拉多魯的社交習慣當中,沒人會因此受到冒犯,也沒有人會忽視他眼底掠過的一絲認真。
反正這應該隻是一場無傷大雅的偶然,至少拉普拉多魯是這麼認為的。拉普拉多魯攥緊皮箱站在那裡,黑色的風衣被微風掀起尾擺,領口蓬鬆的軟毛便貼著臉頰輕輕拂動,掃去那些看不太清的塵埃。這次的應對從容不迫,他覺得那個男人會和其他人一樣,趕緊道歉離開,然而沒想到,那名軍官眨了眨眼,卻像是發現了什麼有趣玩具的小孩子一樣,樂嗬嗬地撓著後腦勺笑了起來,狐狸般的麵龐上也絲毫不見任何羞赧之色,讓人忍不住懷疑這麼誇張的姿態是不是有意而為之。
“哈哈哈,抱歉抱歉。那麼這位美麗的先生,你是要去做什麼呢?”
然而不知道是那人確實覺察到了什麼,還是嗅覺真的和狼一樣靈敏,他叉著腰,微微眯起眼睛,目光伴隨著輕快跳脫的語調,猶如一支加滿燃料的熱氣球,慢慢從年輕人的眼睛降落到手裡的皮箱,最終定格住,似乎要把它燒出一個洞來,好漏出裡麵的東西。
拉普拉多魯隨即垂下眼睫,神情自然地抬起手,把紮到眼尾的一縷發絲攏至耳後,笑著沒有回答。至於為什麼沒有直接回答,拉普拉多魯後來在獨自思考的時候想了很久,才勉強歸因於自己的某種直覺——比起擺出一堆大道理,最原始、最直觀的方式可能更對那個男人的胃口。所以年輕人幾乎沒有多想,就當著他的麵打開了自己的手提箱,把裡麵碼放整齊的糖果盒和簡易醫療包展示給對方看。
“聖誕節的時候親戚家的小孩子寫信來說想吃我們家做的巧克力,所以就打算趁這次出差,順路帶一點過去。長官您要嘗嘗看嗎?裡麵加了榛果碎,應該比軍用的好吃些。”
刹那間,輕柔的尾音像是天空中漂浮的雲,熱情洋溢地倒映著晚霞的濃烈。拉普拉多魯指了指其中一個綁著細絲帶的小盒子,笑著做出邀請的姿態,而之後,正如他所期待的那樣,黑發男人的目光隻是簡單地巡過那些色彩鮮豔的包裝盒,就裝作不經意地定格在印有紅十字的白色醫療包上,遲遲不肯離開。
“哎?你是醫生?”
於是很快,拖長音節的疑問詞從年輕軍官的舌尖彈出,並與身上散開的糖果氣息巧妙地融於一體,削去了刀子般鋒利的感覺。軍裝翻折的領口隨性地敞開,搭在胸口,他解開全身的力氣,懶洋洋地靠在哨站崗亭的大門邊,左手則搭在其中一把纏著紅繩的長刀的刀柄上,同時,太陽鏡的鏡片又完全遮住雙眼,如同一架碩大的飛機,在眼眶處投出厚厚的一層陰霾。細碎的發絲隨風晃動,他撇起嘴,盯著拉普拉多魯打量了半晌,似乎在思考某種沒有答案的哲學問題,但最終他沒有等對方點頭回應,就聳了聳肩,順便意興闌珊地伸了個懶腰。
“那麼祝您一路順風,這位美麗的醫生。”
他嗬嗬地笑著,讓出了道路,修長的身體斜靠在牆上,身下的影子就被陰角折疊成奇怪的形狀。之後沒有繼續提問,也沒有搜查包裹,更沒有順走箱子裡的東西,那名軍官的興致就像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晴日之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隻留下拉普拉多魯在原地抱著行李箱,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而這就是兩人第一次無聊的相遇,無聊到甚至都沒有交換過彼此的姓名。
02
至於無聊這個詞,其實不是拉普拉多魯想出來的,也不是那名軍官擅自定下的,而是後來卡斯托魯知道這件事之後做出的小小的總結。那時候戰爭已經結束,作為反抗軍的領袖之一,卡斯托魯坐在醫生的溫室花園裡,一邊喝著新鮮的花茶,一邊聽拉普拉多魯用他溫柔的語調,緩緩敘述著曾經這裡發生的所有事情,他便不禁微微歎了口氣,無奈地注視著麵前這位自帶憂鬱氣質的年輕人,半天沒有開口說話。
倒是拉普拉多魯斂起眼睫,淺淺地微笑著,好像自己訴說的那些隻是從報紙角落裡偶然發現的小故事,與他沒有任何關係。
他沒有告訴卡斯托魯,自己和那個軍官的第二次見麵是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距離初次見麵隔了大概兩三個月的樣子。那時候接近初夏,天氣已經回暖,金燦燦的陽光總是一大片一大片地潑向地麵,肆意地烘出暖洋洋的溫度。而因為小鎮臨江河而建,這種溫度並不乾燥,反而浸著淡淡的溫柔,就好像正在宣告動蕩的局勢從未誕生在這個世界上,偏僻的寧靜與平和才是宇宙間永恒的主題。
拉普拉多魯那天就穿著新買的白色風琴褶襯衫,帶著自己還沒編寫完成的書稿來到附近的公園,坐在石榴樹邊的長椅上。他的頭頂,鮮紅的花朵搖曳於枝頭,與零碎的光斑一起翻騰著濃鬱幽香的暖意。不遠處的碎石小路上則停靠著一輛流動小吃攤,是由破舊的小貨車改裝過來的,後視鏡上還特地係著一串好看的彩色氣球,許多孩子正被家長領著擠在那裡,嘰嘰喳喳的,等待屬於自己的那份棉花糖。
這一天,年輕的醫生沒有約彆人,就這麼獨自靠著椅背,安靜地注視著孩子們臉上擦拭不去的純真,不由地笑了起來,就好像是真的看到了戰爭過後的美好生活,看到了充滿希望的未來。
那時波洛領帶的長繩垂落在胸口,隨著呼吸偶爾晃動起平穩的曲線。拉普拉多魯把隨身攜帶的保溫杯放在麵前的野餐桌上,夾滿各種卡片和紙條的書稿則攤開在旁邊,被一支鋼筆壓著書頁,不至於像蝴蝶那樣順風飛舞。說起來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這座偏僻的小鎮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流傳戰場上的消息,他也就因此有了更加充裕的時間去整理自己的那本草藥學手記。而這份書稿從他住到這裡便開始製作,中途斷斷續續折騰了好幾年,耗費了不少精力,目前框架和內容都處於基本完善的階段,對於拉普拉多魯來說,剩下來的工作就隻剩下三次校對和細節的補充。
但沒想到還沒等鋼筆握進手中,他就聽到流動小吃攤那邊傳開了小孩子委屈的哭鬨聲,如同沙灘邊的潮汐,很快就稀裡嘩啦地蔓延至整片海域。
被打斷思路的拉普拉多魯忍不住抬起眼,好奇地望過去,才發現原來是排在最前麵的一個男人一口氣買光了這裡的所有棉花糖。當攤主無奈地聳聳肩,掛出售罄的小木牌的時候,排在後麵的所有孩子紛紛愣了一下,隨後扁著嘴,宛如池塘裡的青蛙,混著鼻音哼起了陣陣悲傷的抽泣。於是那一刻,哭笑不得的醫生不禁微微地歎了口氣,當然他不是在埋怨任何人,而是實在沒想到那群天真爛漫的小孩子竟然這麼早就遇到了如此無賴的成年人。他摸了摸口袋裡的糖果,趕緊走了過去,主動把這份小補償分發給那群剛剛被粉碎了世界觀的小孩子,好歹是挽回了幾份破涕為笑的純真無邪。
而等他回過頭準備回去的時候,卻發現那位始作俑者正坐在自己的長椅上,得意地衝著這邊揮了揮手。
那個男人穿著深咖色的戰壕風衣,風衣下是基礎款式的白襯衫,除此之外沒有更多的裝飾。隻見他翹著腿,一手拿著一大捧棉花糖,另一手搭在椅背上,大大方方地占據了座位的大半空間,那頭漆黑的發絲則悠閒地擦過整齊的鬢角,往張揚之中又多添了幾分乾練的感覺。拉普拉多魯忍不住眨了眨眼,一邊走著,一邊定定地凝視了半晌,直到他坐回長椅,才通過那副沒有鏡框的太陽鏡,猛地回想起了幾個月前在港口偶然碰到的那名不知名軍官。
“好久不見呀,這位美麗的醫生。”
明媚的陽光浮在發絲之間,跳躍著歲月的沉澱,而呼吸裡糖的甜味則經過空氣的發酵,凝聚起濃鬱的芬芳。男人炫耀一般舉著棉花糖,笑意盈盈,就像是剛剛從天空偷來一把新鮮的雲彩,不僅沒有羞愧,還洋溢著初生牛犢不怕虎般充滿小孩脾氣的歡喜。拉普拉多魯見狀,頓時無奈地笑了起來,如果不是之前見過一麵,看到過這個男人身穿軍裝的樣子,他可能會以為這是從哪個富裕家庭裡走出來的小少爺,不經世事,仍然保留著童年時期未曾褪去的幼稚與頑劣。
所以他又感到一絲慶幸,畢竟在人生的旅途中,最難能可貴的就是永遠以孩子的心態麵對麵前的一切風暴,恐怕隻有家庭圓滿,命運順遂才能溫潤出理想中那麼自然純粹的靈魂。
“嗯,好久不見。不過我還是有名字的啊,這位先生。我叫拉普拉多魯。”
沒經過修剪的灌木叢裡,像是無意間被街頭畫家灑進了快要用完的顏料,柔嫩的鮮花從碧綠之中探出幾點鮮豔的色彩。於是很快,借著這個機會,年輕的醫生把書稿和文具都往自己的位置挪了挪,並出聲報上了自己的名字。
當然從他口中傾瀉而出的僅僅是他的筆名,沒有姓氏,單純由一堆複雜而又拗口的音節組合而成,大部分人第一次聽到後都難以準確流利地複述出來。隻是或許是被對方孩子氣的行為所感染,拉普拉多魯不得不承認,自己這次故意加快了語速,快到差點吞去了一點音節,但沒什麼特殊的目的,就是想看看對方究竟會不會露出想象中委屈吃癟的模樣。
然而那個黑發男人卻揚起眉,紫色的眼眸飛快地閃過群星墜落似的流光,與鼻尖薄薄的汗水共同沉入午後的溫暖與安逸。他坐在那裡,無聲地凝視了片刻,眉頭微微蹙起,好像在努力回憶剛剛聽到的話。隨後在花叢中的蜜蜂停止飛舞,斂起翅膀停歇於葉梢的那一刻,他又像是突然看穿了拉普拉多魯的小把戲,單獨眨了眨左眼,毫無顧忌地笑了起來。
“你好啊,拉普拉多魯先生。或許出於禮貌,我該告訴你我叫休加?霍亨索倫家的休加。”
刹那間,輕快的口吻乘著一陣和風,飄向湛藍的天幕。手裡的棉花糖搖搖欲墜,自稱休加的男人稍稍眯起眼睛,咬準了每一個發音,沾沾自喜的情緒便立刻充分地衝蕩在他的眉眼之間,無形中化解了淡紫色頭發年輕人所隱藏的玩笑。反倒是拉普拉多魯有些措不及防地轉了轉鋼筆的筆杆,一時間沒有聽清對方的姓氏,淡紫色的眼眸中繚繞起霧一般的茫然。
不過這絲毫不影響那個男人的興致。脫下軍裝的休加咬了一口棉花糖,白絮似的糖就經過牙齒淺淺的撕扯,滲在唇舌之間,無暇的甜味就如同被點燃的火藥,頓時席卷而來,至於多餘的糖則統統沾在唇邊,輕易地融化了本來的樣子,隻剩下一圈晶瑩透亮的光點,反射著細膩的質感。隻見他滿足地眯起眼睛,目光透過鏡片,匆匆瞥了眼畫滿各種植株的稿件,也不知道看清了什麼,就做出了十分誇張的驚訝表情。
“你這是在做什麼?做筆記?嗯?杯子裡又是什麼茶?”
也許是為了能看得更清楚一點,休加探了探身子,湊近了過去,甜膩的氣味就像是撲麵而來的潮湧,瞬間咽住了拉普拉多魯的喉嚨。醫生裝作沒有發現的樣子,打開保溫杯,姿態從容地倒了一杯花茶,珍珠大小的小花便順著水流溜進杯中,如同跳動的音符,最終在淡黃色的水麵上打了個旋兒,沉沉浮浮在杯口和杯底之間。之後他深吸了一口氣,就此做好了寫作前的所有準備,然後拔開筆帽,按照原本的計劃,在翻開的那一頁無意識地點了幾下,但不知為何大腦卻是空白成虛無的宇宙,組織不出合適的語言,也不知道自己該做點什麼。
見拉普拉多魯沒有立刻回答,鍥而不舍的精神便立即激發了年輕軍官的好奇心,想來假如人是直接從犬科動物進化而來,這個家夥應該就要左右搖動起蓬鬆的尾巴,興致勃勃地嗅動鼻子,湊上去仔仔細細地聞上一整遍。
與此同時,發自內心的提問從男人的口中接連而出,同一把椅子上,被吵到無法集中精神的年輕人乾脆放下筆,把茶杯往男人那邊推了推,再次主動邀請對方的品嘗,而這次,戴著太陽鏡的軍官沒有拒絕他的邀請,開心地端起杯子一飲而儘,並砸了咂嘴,做出了美食家般的評價。
“好甜。”
03
之後不管過去了多少時間,拉普拉多魯都記得太陽鏡先生在放下茶杯的那一刹那,五官糾結成一團的樣子是多麼有趣。
當然比這更有趣的就是休加愣神時候的樣子。拉普拉多魯最開始並沒有告訴他,自己衝泡的這杯花茶其實是花糖浸,這種茶一般來說沒什麼味道,如同一杯普普通通的白開水,看上去隻是多了點懸浮鮮花作為點綴而已。但對於某些心靈受過傷的人來說,這杯茶水就像是被倒入了蜂蜜,甘甜的味道會時時刻刻地纏繞舌尖,並在靈魂上空下起一場綿綿細雨,將那些不愉快的經曆統統衝刷乾淨,換來短暫而又美好的平和心境。
而且受的傷越重,茶水的味道也就越甜。
記得以前在去福利院做義工的時候,拉普拉多魯就很喜歡用這種茶來哄小孩子們開心。後來戰爭蔓延開來,煩心事漸漸多了起來,他自己也就喜歡上了花糖浸,所以每周來公園都會帶上一杯,好放鬆心情,度過悠閒自在的午後。
“甜嗎?”
看到黑發男人誇張的表情,年輕的醫生明知故問地笑了笑,淡紫色的眼眸便在陽光的照耀下,跳躍起小孩子般淘氣的明媚。一般來說,第一次喝到花糖浸的人都會因為精神世界的清暢,露出各種各樣神奇的表情,拉普拉多魯見多不怪了,而這位太陽鏡先生作為初次品嘗者,顯然也是受到了一陣精神的洗禮,隻見他的笑容僵硬了一下,深紫色的眼眸則在失神片刻之後,才緩慢地重新對焦,回到了這個五彩斑斕的現實世界。
“哈哈,真是沒想到醫生你竟然也是重度甜食愛好者。”
黑色的發絲順著風的弧度蕩過眉眼,野餐桌邊,休加剛剛說完,把杯子推回到拉普拉多魯的手邊,同時無意識地咽了口空氣,似乎是想把口腔中殘留的甜膩感給稀釋乾淨。看樣子他是被茶水中的甜味給膩住了,坐在旁邊的拉普拉多魯不禁飛快地眨了眨眼睫,接過杯子淺嘗了一口,確定自己沒有另外加糖之後,臉上雖然沒有表現出驚訝,心裡卻還是忍不住好奇對方過去到底經曆了什麼,竟能被花糖浸甜成這幅樣子。
“休加先生是遇到了什麼煩心事嗎?”
樹漏下的光斑在書稿上徘徊成金色的長廊,那些秀氣的筆跡蔓延其中,經過時間的風乾,浮現出一層薄薄的粗糙質感。拉普拉多魯換了個坐姿,略微猶豫了片刻,隨後便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一邊把拔開筆帽寫下幾個單詞,一邊開口輕聲地詢問了起來。
醫生很講究溝通的藝術,所以兩人間交談時的那種距離感他拿捏得很準,沒有過分親密,也沒有格外生硬。對於普通人來說,這應該會是一場十分愉快的交談,然而拉普拉多魯顯然錯估了對方的心性——他沒有看向身邊的那個男人,隻是剛開口,就感覺到一股警惕的氣息陡然升起,就像是廣播裡突然拉響的防空警報,卷著淩厲的氣流擦過他的顴骨,明明沒有傷口,卻還是隱隱作痛。
那一刻,枝葉婆娑的沙沙聲響安靜了整個世界,路邊的小孩則騎著兒童自行車穿過花壇,揚起咯咯的笑聲。杯子中的花香舒展開來,嫋嫋娜娜,拉普拉多魯的筆尖卻停頓了下來,在紙上洇出了一塊漆黑的汙點。平靜的時光停留在他的眼睫,他托起下巴,像是發呆一樣凝視著被墨水浸透的纖維上許久,之後才慢慢扭過頭,平淡地迎上那股冷冽與肅殺。
然而那個男人依舊姿態放鬆,保持著輕鬆愉快的笑容,除了那雙眼睛,那雙被炮火轟炸過的紫色眼睛,正躲在鏡片後,攪弄著詭譎不定的浪潮。
“拉普拉多魯醫生難不成還會讀心術?”
戰壕風衣背後的雨擋掀起一角,留下了淺淺的折痕,休加翹著腿,嗬嗬地笑著,表現得毫不在意,反倒是他提出的反問,比此前少了幾分玩世不恭的態度。軍人的氣質在某個瞬間迅速回到了他的身上,他打量了下醫生,就像是當初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一樣,不過這次拉普拉多魯坦坦蕩蕩,完全不緊張,甚至還像是打趣一般,把對方話語裡的鋒芒統統融化成杯口的雲霧,升向縹緲的樹梢。
“如果我說,其實這是花告訴我的,您會信嗎?”
平淡的語氣把陽光柔和成指尖的一抹從容,年輕醫生故作神秘地眯起眼眸,鋼筆的尾端也抵在微笑的唇邊,不急也不躁。反正他僅是出於好奇心隨口打聽一下,而且說的也是實話,如果得不到結果,也沒有太多遺憾。反而是黑發的男人保留著奇怪的笑意,坐在那裡沉默了半晌,才用鼻腔發出一陣上揚的音調。
“哈哈,你和上次給人的感覺不一樣了。之前感覺像是藏著什麼秘密,現在卻更像是在裝神秘。至於什麼煩心事,這個亂世中誰還沒有煩心事呢,是吧,美麗的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