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標本 泰德x阿亞納米(1 / 2)

帝國命運手劄 丘比德 10465 字 11個月前

激情是一個謎,無法解釋,遺憾的是有一點是確定的:往往最出色的人偏偏就會愛上毀滅他的人。

阿亞納米早就記不清這輩子第一次見到那個少年的時候,自己到底擺出了怎樣的表情,隻記得當時,少年一身華服,站在金碧輝煌的宮殿之中,經過黃金折射的陽光穿透玻璃,傾斜著鍍到他的臉側,那雙碧綠色的眼眸便像是清澈的湖水,倒映著岸邊的垂柳,偶有一陣春風拂過,才吹皺了湖麵,泛起粼粼漣漪。

少年叫巴魯海特·提亞修·拉古斯,那是他第一次獨自進行國事訪問。

作為拉古斯國王唯一的子嗣,這位年輕的王儲來到帝國之後,就受到了最高級彆的接待,幾乎每一位貴族都希望能在接風宴會上親眼目睹這位的身姿,看看他是否如傳言那般眉清目秀、氣宇不凡。

當然這並不意味著這位拉古斯僅僅依靠他的這張臉出名的——他幾乎完全繼承了他父親的容貌,雖然第一眼不會給人驚豔的感覺,但是十分耐看。不過更重要的是,他也幾乎完美繼承了他父親溫文爾雅的性格,再加上年輕人特有的意氣風發,竟然如同一股清流,隻需要站在那裡,便能滌蕩鬱結於上層社會的汙濁之氣,給人清新自然的舒適感。

對於阿亞納米來說,這種感覺叫做浮誇的浪漫主義與不切實際的理想主義,實在是過於幼稚了。

如果不是拉古斯那邊非要指定他來擔任這位貴賓的騎士,負責訪問期間的安保問題,說實話,他隻想做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根本不願接近這個天真爛漫的小王子,免得節外生枝。

不過要說接近,其實也並沒有那麼近距離地接觸這位王儲。帝國的階級觀念根深蒂固,作為勳爵,沒有傳統帝國貴族血統的阿亞納米儘管戰功赫赫,但在上流社會依然完全排不上號。這一點放在安保工作上,就是上級要求他務必保證王子殿下的安全,但又隻能待在角落裡執行這項該死的任務。

按照政令官的傳達,他必須和貴族保持至少十米的直線距離。而且注意,不是跟巴魯海特·提亞修·拉古斯保持十米的距離,而是跟現場離自己最近的貴族保持如此間隔。

也不知道是哪隻蠢豬想出來的約束限製。

所以在接風宴會上,阿亞納米一直站在三樓長廊的儘頭,冷漠地俯視著大廳中的鶯歌燕舞,並且試圖用眼神剜殺任何一個因為認不得路而晃悠到身邊的醉鬼,成功擋住每個麻煩鬼,守住了自己的一畝三分地。

除了巴魯海特·提亞修·拉古斯。

宴會的主角悄悄離開了舞池,卻沒有人察覺。

淑女們的裙擺在璀璨燈光下翩然起舞,如同蝴蝶的翅膀,扇動著,亮晶晶的鱗粉便在半空中洋洋灑灑地拋開陣陣花香,亂了人們的眼,也亂了人們的心。人們舉起酒杯,朝著他們的貴客頻頻敬酒,而那個綠眼睛的少年揚起嘴角,一邊接住大家的好意,一邊遊走在紙醉金迷的風中,雖談不上遊刃有餘,卻也終於找準時機,跌跌撞撞地曳著他的披風,走上樓梯,到達了三樓的長廊。

大提琴的樂音就此沉入地下,回蕩起與整場宴會相媲美的恢宏氣勢。但這與三樓的世界無關,隻見年輕的王儲扶著欄杆,撐住身體,然後俯視著樓下的人群,微微地鬆了口氣,臉頰上的酡紅也終於在這片清淨的地方顯露了蹤跡,成了綠水中的一波浪潮。

不勝酒力。

那副姿態清楚地落入紫羅蘭色的雙眸之中,似乎要從眸底牽引出被人遺忘沙塵。所以阿亞納米立馬不動聲色地向後撤了半步,讓自己的影子和柱子的影子完全重疊在一起,保持著執行任務時候的絕對清醒。

然而事實證明,光是他清醒是沒有用的。提亞修眨了眨眼睛,站在原地遲疑了片刻,隨後仿佛覺察到了什麼,慢騰騰地扭過頭,視線便精準地穿過筆直的走廊,捕捉到男人鬢角邊微微卷曲的銀白色發絲。

他的直覺向來可怕。

深知此點的男人不禁眯起眼睛,像是一隻受到冒犯的野豹,任憑森然的眼神迎麵撞上對方友好的笑意,絲毫不顧及雙方的身份。作為帝國的軍人,阿亞納米知曉拉古斯王儲的性格特點,如果有可能,他甚至想把少年直接弄暈,然後丟回一樓的那群蠢貨之間,讓他趕緊結束這次國事訪問,省的到時候政令官又找上門,嘰嘰歪歪地抱怨男人粗俗野蠻,根本不懂貴族的禮儀尊卑。

但他擰著眉頭,沒有這麼做。

至於為什麼沒有這麼做,那是因為那個綠眼睛的少年在發現他之後愣了一下,可沒有露出害怕的表情,反而像是久彆重逢一般,揚起一抹親切的微笑,同時抬起腳步,踩著地磚一步一步地走近阿亞納米,儘管這時他早就步履虛浮,全身上下都因為醉酒而顯得不太穩重。

世界擁有儘頭,走廊也終究會通往終點,妝點著華麗珠寶的首飾懸掛在少年的肩頭,卻沒有奪走碧綠眼瞳的神采奕奕。腳步聲被淹沒在樂曲的旋律之中,又附和著音符的抑揚頓挫,男人盯著那抹身影,沒有選擇繼續向後退去,隻是定定地佇立在原地,等待著少年主動跨過山海一般遙遠的距離,直到他的麵前,以一種不容逃避的姿態,剝開了那層充當阻隔的陰翳。

他抬起右手,伸向阿亞納米。

很多人都知道,阿亞納米是個沒落小貴族的後裔,不足掛齒,如果不是獲了點軍功,他完全無法回到上流社會的名利場上。所以大家都以為,繼續向上爬,獲得更高的地位,這就是男人藏在心底的野心,殊不知他還藏著更多且更要命的秘密。

比如說,他其實曾經是拉古斯因病去世的第三王子,也就是巴魯海特·提亞修·拉古斯的三叔;又比如說,他其實是重生過一次的死神,並且還帶有重生前的記憶。

在阿亞納米的印象裡,上輩子他最後是死在了泰德·克萊恩的手裡,但是心滿意足,畢竟他已經望到了他想望到的風景,見到了他想見到的人,不存在什麼遺憾了。總之那一世,阿亞納米完成自己所有的願望之後,本就沒打算繼續滯留於活的世界——在他看來,或許親手把自身審判進虛無之地,永遠地消散於塵世之間,才是最理想的歸宿。

然而就在他閉上眼睛,準備墜入虛無的那一刻,泰德·克萊恩突然出現,強行把他拉了回來。

那時候,明明是仇人,那個矮個子的少年卻攥著他的手腕,哭得稀裡嘩啦。不過他的哭不是因為悲傷或者害怕,而是憤怒。畢竟按照他的話來說,如果男人也死了,那麼他才是真正失去了自己的所有親人,而少年竟然為了這麼蹩腳的理由,確確實實做出了這麼荒唐的事情。於是上一世的阿亞納米迎著烈風站在懸崖邊上,有些不解地打量著那雙痛苦的綠色眼眸,之後沉默了半晌,才牽起對方被凍得冰涼的右手,抵上了自己的胸口。

“那就殺了我吧,這樣我便無法回歸虛無,而是帶著記憶不斷轉世,這樣你也不算失去親人。”

阿亞納米這麼提議道。

泰德·克萊恩躊躇了很久,照做了。

隨著空咒的凝聚,親手報仇的快感迅速染紅了那雙綠色的眼睛,又迅速消失在更加廣袤的沉寂之中。男人能感受到殺死自己的手的顫抖,也深深地記著身體內的血液,蝴蝶一般飛離血管時產生的空虛。頃刻間天空旋轉模糊,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當時隻是在誆騙那個少年,所以他以為一切都要結束了,結果沒想到命運再次開了個玩笑,阿亞納米真的帶著記憶活了下去。

但並不是轉世,而是重生。

如今,宮殿內的脂粉氣息湧動在呼吸之中,人們相互交談,聲音便像是滲入沙地的河水,很快就失去了蹤跡。少年筆直地站在長廊之下,麵色如常。而銀發的男人望著那隻伸向自己的手,壓低眼睫,不禁失神了片刻,之後單膝跪地,並輕輕地牽起對方的指尖,以臣服的姿態落下一個標準的吻手禮。

“我知道你,你是我的騎士。”

比起上輩子,現在這個綠眼睛少年的個子更高,更加符合童話書裡對王子的描述,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從小就經過王室教育的熏陶,他睥睨著單膝跪地的男人,全身上下浸潤貴氣,仿佛隨時都可以握緊王權寶球,踩著他的肩膀登臨至高的王座。

阿亞納米也能感受到對方的氣質變得不一樣了,但是按照禮儀規定,如果上位者沒有允許,他也隻能一直保持著跪地的姿勢,不得抬起頭直視他需要保護的對象。於是等吻手禮結束後,他收回手,垂下目光,始終盯著少年皮鞋的鞋尖,注視著金屬搭扣在披風的圍攏下反射出寒冷的光芒。

結果這位年輕的王儲放下手後,低下頭,認真地凝視男人銀白色的頭發與立體的五官,半晌,才輕笑了一聲,而那笑聲頓時如同水墨,漾開在雕刻有鮮花紋路的大理石立柱之間,不知道會流動出怎樣的形狀。

緊接著,巴魯海特·提亞修·拉古斯忽然這麼說:

“你剛剛笑了。”

與熱情洋溢的宴會場景不同,這句莫名其妙的話語宛如一聲跨越了漫長歲月的歎息,纏繞在唇齒之間,既輕盈,又沉重。如果非要用作家的語言來解釋,那麼阿亞納米大概覺得,這種感覺和被咖啡打濕的報紙差不多,潮濕且難以被爐火烘乾,總是會濕噠噠地黏在皮膚上,即便無害,也能引起心理上的反感。

不過更重要的是,少年所說的內容。

於是隨著話音的緩慢歇落,阿亞納米全身僵硬了一下,嘴角的肌肉也反複調整了幾次,以此來確認自己到底有沒有如對方所說,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結果那位王儲見狀,率先笑出了聲。那歡暢的聲音如同蝴蝶的一次振翅,輕輕掃過男人的耳尖,最後歸於虛無,消逝在一瞬之間。這也讓阿亞納米更加確定,剛才的那句陳述僅僅是一句子虛烏有的玩笑而已——不對,更進一步來說,是一次故意的調戲罷了。

這是阿亞納米從來沒有見過的泰德·克萊恩。正因如此,他下意識地抬起頭,正巧對上了那雙綠瑩瑩的圓眸,綠得有點發黑。

“抱歉,忍不住開了個玩笑,請您不要介意,阿裡爾德勳爵。”

在紋章院中,阿裡爾德勳爵不過是一個毫無實權的稱謂,根本算不進貴族的序列。然而對方並沒有怪罪男人的無禮,正好印證了這位王子殿下寬容大度的標簽,想來此刻要是有一位新聞記者闖進三樓,一定能用他的鋼筆,洋洋灑灑地寫出一篇歌功頌德的綜合性報道。而被騙到的阿亞納米眯了眯眼睛,在原地麵無表情地停頓了一下,隨後便在少年的示意下緩慢地站起身,紫羅蘭色的眼瞳頓時湧動起陣陣回卷的暗流。

實話實說,這種身份顛倒的情況很新奇。

男人覺得自己或許可以陪著對方繼續演下去。

於是從那之後,政令官那狗屁的距離限製就真的成了狗屁。按照巴魯海特·提亞修·拉古斯的要求,阿亞納米作為他唯一的騎士,在國事訪問期間被允許近身保護他的人身安全。當然這個允許是由王子殿下本人親自頒布的——他隻需要輕飄飄的一句話,便能決定他人的地位,這就是現在的巴魯海特·提亞修·拉古斯。

所以那場宴會一結束,攝像機的光圈之中,那位年輕的王儲身邊就多了一道銀白色的身影——穿著白色的冬季款軍裝,挺拔、修長,就像是神明鑄起的高塔,不可輕易冒犯。

這為提亞修擋去了很多不必要的目光,也為他吸引來了很多不必要的目光。

對於前者,是阿亞納米用眼神,嚇走了很多試圖攀附的心懷不軌之徒;對於後者,則是同進同出的兩人不知為何,竟然在一些淑女的閒聊之中,莫名其妙地漂浮出許多粉紅泡泡。

納撒內爾宮中,褐色頭發的少年坐在窗邊,薄霧似的窗簾隨著清風,輕輕摩挲著他的肩頭。那一刻他背對著光,耀眼的明亮暖烘烘地勾勒出身形,卻將神色偷偷潛入模糊的晦暗之下。而他手裡的書,是從最近參加茶話會的子爵女兒手中流通出來的。隻見少年坐在那裡,平淡地掃視著書中的文字,隨後慢騰騰地撚起一張書頁,不像是在享受一場午後的休憩,倒像是在撥弄蝴蝶的翅膀,小心翼翼中又透露出一絲顯而易見的漫不經心。

銀發的男人便站在他的身旁,最外層的窗簾恰好被拉至他的身側,為他全身降下陰涼的黑暗。

“我隻是很好奇她們書中是怎麼描寫我們兩個的。”

之後某個瞬間,安靜看書的王子殿下突然開口,猶如畫家手下濃墨重彩的一筆,沒有經過仔細的考量,便為一幅靜謐祥和的畫作添上活躍和生機。不過說話期間,少年並沒有挪開視線,仍然低著頭,一邊看一邊做出了解釋,沒人知道他到底在思考些什麼。

這大概就是深林裡的一聲鳥鳴,但是對於根本沒有懇求過解答的阿亞納米來說,這明顯就是投入湖水的魚餌,正等著他咬餌上鉤。

所以男人沒有作答,僅僅維持著騎士的基本素養,沉默不語,裝作什麼也不知曉的樣子。

然而這次,少年看上去並不想就此翻篇。他放下自己手中薄薄的一冊書,扭過頭望向他的騎士,不見波瀾的目光則在對方筆挺的軍裝上逡巡徘徊,直到碰上腰帶的一刹那,目光才猛地跳出那片一成不變的蒼白,與眉骨下的紫羅蘭色交融在一起,彼此滲透出不甚明晰的思緒。

接著,這位年輕的王儲勾了勾手指,示意讓男人靠近,阿亞納米沒多想,也就麵無表情地照做了。

結果沒料到,就當兩人之間相距不過半米的時候,少年抬起手,迅速勾住男人軍裝領口的金屬環形搭扣,往下一拉,男人便不得不彎下腰,如同被項圈束縛的野獸,老老實實地屈服於他的主人,完全無法亮出自己那排尖銳且危險的牙齒。

上輩子套在少年脖子上的枷鎖,這輩子就這麼套在了男人身上。

要說生氣,阿亞納米也並不覺得生氣,畢竟作為死神,人類的那套價值觀並不會讓他產生任何動搖。隻是讓他感到一瞬凝重的,是對方接下來側過頭,說出來的一段話。

那位王儲悄悄地說:但她們都沒有寫對。因為她們從來沒有看到過鮮血從你的胸口流出來的場麵,很壯觀,就像是很多很多的蝴蝶從你身體裡飛了出來。她們沒看到過,就不知道我們兩個之間究竟纏著怎樣的孽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