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他早一點出生就好了,這樣就不會被凝視到隻能將自己聲音削減,就不會在識事時候就已經被卷入亂七八糟的繼承問題,更不會總需要藏住他的咽喉閉上他的眼睛。
“你一定也很恨吧,我的孩子。”母親說道,“…你一定很恨我,恨我們所有人吧。你本來不該穿上不能染上任何汙漬的白裙,你本該像山海那樣——咳、咳咳。”
床上的女人猛烈地咳嗽起來,整個人在窒息下隻能蜷縮著身體,像是蒸鍋中已熟透的蝦一般,又像是被驚嚇到的鼠婦。可她沒有堅硬的外殼,隻有柔軟的被褥包裹著她的身體。而那布料是如此的柔軟,哪怕是一把小小的水果刀都能輕易刺穿而過。
“唐稟羽——”
她忽然轉過身來,迅速得不像是一個將死之人。她那雙乾枯如老樹的手猛然抓住床邊孩子的肩膀,她的眼死死睜大著,與孩子相似的藍瞳卻又緊縮。她張著口似乎想說些什麼,卻隻能喊出孩子的名字,再無下文。她乾涸的喉嚨分泌不出唾沫,於是聲音也變得沙啞難聽起來。
唐斌羽也被嚇得瞳孔一縮,心裡卻想著還好自己剛才沒有放鬆下來,不然又得被她抓著自己犯困了。
“…你會恨我嗎 ? ”
女人的聲音突然緩和了下去,手上的力道也漸漸鬆弛,那雙本來肌如凝脂的美麗雙手——不過現在說起從前也沒有任何意義了——從唐稟羽的肩膀上滑落下去。
“你會恨我嗎 ? ”
女人又柔聲再問了一遍。 她的聲音沙啞,又壓的極低極低。它在昏暗的房間裡、在昏暗的視野中蕩漾,就像是為情所困的地縛靈纏綿於旅人耳畔時候所說的話語。
那你恨她嗎 ?
唐斌羽想: 如果要給這份答案一個命名的話,那一定就是「他不知道」。
有記憶時候起,他就已經是這般模樣了。羨慕或者嫉妒總是需要一個比較才能實現…可比較起周圍的同齡人——她們羨慕的總是自己,所說的那些「好吃的點心」與「好看的衣服」,唐稟羽自身又不甚在意。
如果比較的是同齡的異性呢 ? …唐稟羽想了半天,愣是隻想到一個洛山海和自己比較熟悉。可唐稟羽從來就極不喜歡這位他摸不透想法的堂哥,更不喜歡他那種對自己可憐又玩弄的態度。
但麵對上眼前女子那雙目眥欲裂的藍瞳時候,唐稟羽神使鬼差地開了口。
“…是的,我明白了。”
他就像是一直以來回複每一個長輩的要求那樣,平靜地回複了他母親的詢問。
這一定是非常糟糕的回答。在看到母親的反應——她愣住了,然後回光返照似的大笑起來,又揮舞著手推倒床邊的唐稟羽——之後,坐在地上的唐稟羽想。
他實際上可以給出其他的答案,例如說「您是我的母親」,例如說「現在並不適合說這個」,例如說「我想應該是的」,每一個都比他剛才說出來的那個要好一些。可在那一瞬間,唐稟羽張口說出的卻是這麼一句「我明白了」,並且再也收不回去。
母親發瘋著撕嚎了什麼,又抱怨了什麼,又如何咒罵著這個世界,這些東西在唐稟羽的耳邊回蕩著,震撼著。但唐稟羽的耳邊卻生了一層厚厚的膜一般,那些聲音撞擊到他的耳廓邊也聽不清,隻有「轟隆隆」的碰撞聲衝擊著他的大腦。他隻能茫然地看著床上突然發狂的女人,從那張看不清的臉上、從她的表情上去辨彆目前的狀況。
最終,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停了下來。
唐稟羽隻聽到耳邊傳來一聲清脆的「啵」的一聲,那層厚厚的膜便像是泡泡一樣被戳破了。陰涼的風灌入耳廓中,吹出其中沉積的空氣。
一切已經歸於平靜,隻有女人劇烈的呼吸聲還在響動。
唐稟羽從地上站了起來,手扶著地板,一手按著裙擺,隨後又坐回到了床邊的小板凳上。他的腰板停止著,手藏在懷中死死掐著手腕處,就好像他剛進來那會一樣。
母親的生命力在那一瞬間似乎便被消耗殆儘,她躺在床上,比最初還要虛弱。她扭過頭,看著邊上一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的模樣的唐稟羽,看著他依舊平靜的表情,看著他沒有摻雜著任何心虛或者擔憂甚至是害怕的眼…
“…你的生命一定是被詛咒過的。”
這個女人張開了口,從喉嚨中擠出她人生中最後的話語。
“無論是我也好…無論是誰也好…在這場劇目的最後…舞台的最後…——這裡一定隻會剩下你。”
“我的孩子…祝你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