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的那段時間,他很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因為他其實是不願意活著的,他清楚的記得自己都做過什麼,他自己都覺得自己太過肮臟,罪孽深重,千刀萬剮都不夠。
可是救下他這件事能做的這般順利,便證明高啟強早就有所打算,也該是一直在費儘心血的部署,他若是就這麼一時想不開的自殺了,也實在對不起高啟強,畢竟大哥,向來是他最不該辜負的人。
那麼,萬般無奈之下,他隻能這樣繼續活著。
那時他無處可去,想家,卻又知道自己此生都不可能再回去。他孑身一人,隻能一直向著大海的方向走,異國他鄉,語言難通,他不知道上錯過多少輛大巴車,才最後來到了這個海邊小城。
他到的那天,也是這樣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他發現了半山腰的教堂,走進去,便看見教堂裡還有不少人在做禮拜,他在最後一排長椅上坐下,望著那神像發呆。
大家都在誦經祈福,願神明恩賜,他那時卻在想著,他這樣一個十惡不赦的混蛋,還能好端端的坐在這裡,那就能證明,這些神,大概都是瞎了眼的。
想到這裡,他冷笑出聲,又泄憤似的罵了一句很難聽的中文,卻沒想到,引起了前一排一位矮胖婦人的注意。
那就是福利院的樸院長,這一天,就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麵。
樸院長聽到了他的聲音,也聽懂了他的咒罵,她輕手輕腳的走到他身邊來,帶一臉和善的微笑,她用流利的中文問他,“孩子,出了什麼事?你現在想什麼,可以告訴我嗎?”
他不驚訝,也不遮掩,隻涼涼的答,“我在想,這瞎了眼的神明,為什麼不同意我去死,我可一點都不想活著。”
他轉過臉,目光空洞的看著她,“你們的禱告管用嗎?管用的話,我也可以每天來給他誦經,隻要他能讓我乾乾淨淨的死了,我做什麼都願意。”
那一刻,他蒼白臉色,滿目瘡痍,好似行屍走肉,沒有一點生機。
樸院長聽了他的話,自然心驚,但她在教堂工作半生,也知道該怎樣去開導這樣一個明顯厭世的青年,她想了想,便對他說,“好,那你就留在這裡吧,我可以幫你。”
而他看著眼前這個穿著修女袍的婦人,當然知道她不是要幫自己去死,但彼時他已無家可歸,留在哪裡其實都一樣,他未加思索,直接點頭應下,然後就暫住在了隔壁的福利院裡。
他住下後才知道,這個小城裡其實有不少華人,大都是上一輩就過來了的移民。他們大都很和善,也能聽得懂幾句中文,每次當他們遇見這位新出現的小城居民,也總會很有禮貌的鞠躬問好,從不會令他覺得不自在。
而那家福利院其實也很小,一共隻有四個孩子,兩名教師,和一個樸院長。
他一句韓語都沒學過,英文倒是很流利,標準的英倫腔,沒有人會不喜歡。樸院長見他每天不是睡覺就是在院子裡閒逛,就請他暫時在福利院教孩子們中文和英文,他總之是百無聊賴,便應下來,權當是打發時間。
四個孩子裡,有一個最瘦小的,先天性心臟病,是出生就被遺棄在福利院的,說來也是巧得很,那個孩子叫小俊,韓文發音和書俊是差不多的,他喜歡這個新來的外語老師,有事沒事就總愛跟著他,甚至是老師一個人坐在教堂裡發呆的時候,他也會去陪著,樸院長每次見到,也隻是笑笑,從來不管著。
小俊病得很重,煞白的一張小臉,終日不見一絲血色,可他畢竟還單純天真,眼裡總是有光,嘴角總是帶笑,清澈又乾淨。
而這位新來的外文老師,瘦削高挑,精致臉龐,完美的眉眼比例,他分明像上帝雕刻的藝術品,卻不知道為何總是寡言少語,滿眼頹喪。
一個一心向生,一個一心求死,這樣的兩個人坐在一起,誰會是誰的安慰,大概,隻有安排這一切的神明知道。
隻不過這樣的畫麵也並沒有維持很久,小俊病情不穩定,最好還是住在醫院裡,孩子離開福利院的那天,還是他幫忙開車送去的。
回來後,他便一個人坐在院子裡的長椅上,沉默了很久。
他始終不明白,想活著的人為什麼要死去,該死去的人,卻為什麼還有資格活著。
那個時候,院長是這樣告訴他的,她說,“神給予我們一切,都自有他的因果。善與惡,對與錯,從來都不是可以被我們輕易判定的。你覺得你該離去,神卻要你留下,那他就一定有他的道理,也許是給你的恩賜,也許是對你的懲戒,也許是這世上,會有人來治愈你,也許是這世上,還有人需要你,就好像對於小俊來說,你就是神明能給他的,最後一份禮物了。”
那天她語重心長的說完這些話的時候,教堂裡就傳來了戲劇般的,恰合時宜的鐘聲。那鐘聲莊嚴又肅穆,在這小小的院子裡空蕩的回響著,而那時老院長慈眉善目的一張臉,也仿佛在夕陽中鍍了金光,令人莫名的願意信服。
他從來不信神明,可那一天他卻記住了老院長的話,如今他活著,應該是神對他的懲罰,他留在這裡,應該是為了贖罪,為了補償,為了等待一份,隻屬於他的救贖。
不過,不管他最終如何理解,他總歸是找到了一點活下去的理由,於是他搬出了福利院,在市裡買了房子,正式的住下來,然後一邊學韓語,一邊繼續留在福利院做義工。
而在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老院長一直在擔任著負責化解他苦痛的神明角色,雖然他未見得聽的進去那些聖經,但他的確是在慢慢的,褪去他初來時的一身戾氣,又逐漸的,變得寧靜又平和。
他仿佛是在重生,仿佛是在試著接納這個新的世界,又仿佛是,在接納一個新的自己。
院長從未問過他的來曆他的過去,她隻是會在必要的時候,在她覺得他需要的時候,用一種母親般的口吻,輕柔的喊住他,書俊呐,高書俊。
那個時候,他會回過頭來,低垂著眉眼,沉聲的應,“嗯,我在這裡。”
高啟盛到底是什麼時候徹底死去的,他也記不清了。
如今活著的,確實是高書俊。
一個沒有過去,卻希望有未來,如今隻一心等待著救贖的,高書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