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是我媽,男人我不認識,反正不是我爸。
那一刻,我完全不知該怎麼做出反應,是該衝過去質問他是誰,還是該裝作沒看見,等媽媽上樓之後我再回去。
最後,我兩個都沒選,我逃走了,打了出租車到二十幾公裡外的一個街區。
之所以隻逃了二十幾公裡,是因為我身上的錢所剩不多了。
我好像一直都那麼在意彆人的眼光,總覺得進了一家店什麼都不買的話,連坐都不好意思坐,甚至不敢和店員對視。
所以我打腫臉充胖子,掏出兜裡僅剩的四十塊錢,在某快餐店點了個小吃拚盤加可樂。
這一坐,就是一夜。
店員沒來問過我為什麼不回家,我也沒問他要營業到幾點。
天亮了,他交班了,換了件長款的黑色羽絨服,走到門口撣了撣電動車座墊上的積雪。
我隔著起霧的玻璃窗看他,他用指腹將電動車把手兩邊的小圓鏡子上的薄霜化開,接著跨腿坐在看著就冷的座墊上,揚長而去。
不知是幾點了,我沒好意思問店員,於是磨磨蹭蹭地從兜裡掏出手機開機。
屏幕亮起的瞬間,我的心臟狂跳不止,既期盼媽媽發現我的失蹤,又希望她這一夜睡得安穩。
很快,短信提醒我關機期間一共錯過了37通未接電話,每一個都是媽媽打來的。
接著,一條一條短信朝我的手機轟炸而來。
“沈思南,你為什麼不接電話?”
“你在哪?”
“看到趕緊給我回電話!”
“一點半了,你到底去哪了,彆讓媽媽擔心!”
“思南,你是不是遇到什麼事了?你有沒有危險?”
“你為什麼關機了,我已經在街上找了你兩個多小時了,你有話跟媽媽說,千萬彆想不開。”
“女兒,你怎麼了,媽媽好害怕好擔心你,你身上有沒有帶錢,住在哪裡,穿的什麼衣服,冷不冷?”
“思南,你是不是看見我和吳叔叔了?對不起,我不該瞞著你,我隻是想等穩定一些再告訴你。”
“我知道你肯定是不高興了,對不起,你有話回來說好不好,我跟你道歉。”
“外麵好冷,今天零下十幾度,你到底在哪裡啊,我已經在雪地裡找了你一夜,你要是看見了一定要給我回電話,我不關機,等你。”
看完這些短信,我才意識到自己的視線早已模糊,餐桌上全是我的眼淚。
因為我的任性,讓本來就身體不好的媽媽擔心了一夜,逃走前我的理所應當和憤怒現在已蕩然無存。
從前我跟她說過,發短信是收費的,所以她很少發,打電話也是卡在某分59秒的時候掛斷。
她不會打字,隻會手寫,而且速度很慢,我不知道她在寒冷的夜裡花了多久才給我發的這些短信。
我隻知道,自責,羞愧,心疼已侵占了我的腦海。
我不敢打電話給她,我羞於聽到她的聲音,愧於與她對話,於是回了條信息:媽媽,我沒事,現在準備回家了,你在家等我吧。
接著,我將手機靜音,推門走出了快餐店。
可這時,新的問題來了…我身無分文,該怎麼回去呢。
望著地上厚厚一層的積雪,我逐漸放棄了步行回家的念頭。
要不,問店員借錢坐公交吧…
要不,打車到樓下,讓媽媽幫我付錢吧…
要不……
“你要走了嗎?”
正當我做心理鬥爭時,一輛黑色的電動車停在了麵前,我一眼就認出了他,他不就是陪了我一夜,卻除了點餐外一句話都沒說過的店員嗎?
這一夜,店裡隻有我一個客人,想必他也對我印象深刻。
也正是因為這一夜,我和他之間好像牽扯上了什麼羈絆,彼此倒產生出一絲莫名的信任來。
我點點頭,抿抿嘴唇開口問道:你…你能借我點錢嗎?
真是奇了怪了,他雖然愣了一會兒,但還是伸手去兜裡掏了掏,將兩張皺皺巴巴的二十塊錢遞給我。
“剛好,我也隻剩四十了。”
說實話,我沒想到他真的會借給我,畢竟他連我姓什麼都不知道。
“謝謝,我一定還你。”
“行,你要來的話白天過來吧,晚上就彆來了。哦,我後天是白班。”,說完,他下車進到快餐店裡拿了個黑色塑料袋,把塑料袋套在車把手上,不知道裡麵裝的是什麼。
他沒再跟我搭話,車把手一轉,又走了。
我拿著四十塊錢打車,一路上司機不斷跟我攀談,問我大年初一去哪兒了,怎麼跑這麼遠,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支支吾吾了半天索性裝睡。
十年前的打車費相比現在是挺便宜的,二十幾公裡的車程,四十塊錢都沒用完。
“姑娘,到了。”
“謝謝您。”
我開門下車,以為在樓下等我的會是媽媽,卻不想是那個向我提出分手的劉朝瑋。
“你這一夜去哪了,知不知道你媽都乾了什麼?她跑到我家找人,樓上樓下都被她翻遍了!”
劉朝瑋麵紅耳赤,看上去不像擔心我的樣子,反倒是來責問我的。
“哦。”,我一把推開他,反手將樓道門關了起來,他不知道密碼,扯著嗓子在外麵吼了幾聲後悻悻離開了。
回到家,媽媽還沒回來,她的被子疊的整整齊齊,明顯這一夜都沒在床上躺過。
我注意到,媽媽的床從來都隻有一個枕頭的,可自從我放寒假回來,她床頭又多了一個枕頭,這個枕頭的上麵同樣也另外鋪了一層毛巾。
看到這枕頭,我心下明白了,媽媽大概是和那位吳叔叔同居了吧。
莫名的,我對著枕頭發起了呆,好像小時候曾聽奶奶說起過一次,說爸媽結婚後,爸爸總是打呼嚕,媽媽睡不著,就勸爸爸去醫院看一下。
就這麼一句話,爸爸炸鍋了,說又沒病,去醫院花那個冤枉錢乾什麼,還說彆人睡得著,怎麼就我媽矯情。
奶奶也這麼覺得,認為我媽事多。
後來我媽懷孕了,還是被呼嚕聲吵醒,徹夜睡不好。
這時候奶奶改口了,讓我爸去其他屋裡睡,彆影響我媽養胎。
但她始終沒說過讓我爸去醫院看病。
再後來,我出生了。
我媽取了好幾個名字,都被爸爸駁回了,說是不吉利,還不如叫盼輝,茜子之類的。
為了一個名字的事,夫妻倆吵了半個多月。
但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原本我的名字叫什麼,媽媽說沒必要知道,那是個糟粕。
我現在的名字,沈思南,是媽媽年輕時曾在南方工作過兩個月,那段時間是她最自由最快樂的時光。
記得奶奶還跟我吐槽,說媽媽太愛乾淨,裝模作樣的,一點都不像乾活利索的農村婦女。
大約就是從那時起,我漸漸減少了去奶奶家的次數,因為我心中的媽媽沒那麼不堪和無理取鬨。
在我媽提出離婚的時候,我爸和奶奶絲毫不慌,他們覺得我媽隻是嚇唬他們而已,不會真的離婚的。
可到了約定的日子,我媽早早就在民政局門口等著了,我爸卻姍姍來遲。
那時,我爸才開始慌了。
在二十幾年前的農村裡,離婚是一件很不體麵的事。
我爸遲遲不肯進大廳,在門口軟磨硬泡,最終還是以離婚收場。
在我奶奶家的村子裡,女性提出離婚,我媽是頭一個。
據說,村裡很多人都瘋傳我爸性/功能不行,說他在外麵拈花惹草。
這話隻對了一半,多年後據我媽回憶所述,當初他們離婚的真正原因不是止不住的鼾聲,不是無法共眠的枕頭套和毛巾,而是我爸染了性/病。
雖然尚有生育能力,但會通過接觸傳染給身邊人。
所以媽媽最終下定決心要離婚的原因,是不想讓我在那樣的家庭裡長大。
這時,門口有了動靜,是媽媽回來了。
她看見門口我的鞋,知道我真的自己回家了,這才鬆了口氣,接著小跑到房門口。
我們明明是母女倆,此刻卻生疏的像陌生人。
她不好意思主動接近我,我也不敢抬眼去看她吹了一夜冷風的臉。
最終,還是她先走進了房間,坐在我右側拉住我的手,張開嘴卻一句話都沒說。
“媽,你真的不會跟爸爸複合了嗎?”
這曾是我的心願,她一直都知道的。
“不會。”,她回答得斬釘截鐵,連騙都不肯騙我。
其實對於這個答案,我早有心理準備。
他們已經離婚十幾年了,這十幾年裡她不限製爸爸來探望我,也從不說他一句壞話,更不提離婚的原因是什麼。
從我記事起,就沒見她回過娘家,外公外婆和舅舅也沒來過。
過年的時候,爸爸要是來接我,我就回爺爺奶奶家,媽媽一個人過年。要是爸爸不來接我,就我們母女倆自己張羅年夜飯。
我和媽媽換過好幾次住處,我印象最深的是三年級的時候,有兩個醉漢知道我們母女倆在家,沒有男人,就大半夜的來敲門,嘴裡說的話也難聽得很。
那時候我們住的小區又破又小,除了廚房和浴室,其他地方都沒有貼瓷磚,百分之八十都是毛坯的。
後來我上初中時,媽媽存了點錢,租了套兩室一廳的房子,雖然是拆遷安置房,裝修也比較簡陋,但至少我有了自己的臥室。
再後來我念高中,媽媽為了給我送吃的,咬咬牙首付買了現在這個房子。
我不知道她是怎麼積攢下這些錢的,但我知道她從沒跟我爸要過一分錢,也沒跟娘家開過口。
有一點我真的很佩服她,無論什麼事,她可以沉默,但從來不撒謊。
所以她說不會跟爸爸複合,就是真的不會複合了,哪怕我再怎麼期待。
幾年前我曾問過她,後不後悔生下我,後不後悔結婚又離婚,以後還敢相信彆人嗎?
她說這輩子最不後悔的事就是離婚,還說她不是那種一朝被蛇咬,就十年怕草繩的人,要是在合適的時機遇到對眼的人,她還是會相信自己的眼光。
我知道,那位吳叔叔就是她覺得合適又對眼的人,至少他會坦然睡在媽媽鋪在枕頭套上的毛巾上。
“媽媽,隻要你幸福就好。”
她聽了這話鼻頭一酸,似乎想將眼淚憋回去,但越是努力,就越控製不住。
我摟著她,讓她靠在我的肩上,想幫她扛下所有的壓力,想讓她卸下全部的擔子。
我有太多話想說,但最後隻說了一聲“謝謝你,媽媽。”
今天,是我三十歲的生日。
在我身邊的人不多,都是我在乎的。
我的媽媽沈望香,我的叔叔吳現。
還有…我那借了我四十塊錢就賴上一輩子的老公翟衛,我的公婆,我的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