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鐘後,宿舍客廳裡。
大家看出了喻向霄和母親之間微妙又尷尬的氣氛,紛紛識趣離開,將客廳讓給了這對母子。
喻母還沒過半百,但頭發依稀可見斑白。沙發鬆軟,她努力繃直背脊,但矮小的身體還是半陷了進去,寬厚粗糙的掌心,無措地摩挲著茶杯。
餘光裡是她許久未見的兒子。喻向霄明顯地瘦了、高了,五官還是印象中的樣子,可怎麼就這麼陌生呢?喻母小心翼翼地偷瞄,一眼又一眼,怎麼都看不夠,越看越鼻酸。
此時,喻向霄突然開口,打破了沉默:“不燙嗎?”
“啊?”喻母顯然被嚇了一跳。
“茶杯裡麵是開水。”
“哦…”聽到兒子的關心,喻母的無措多了幾分歡欣。她放下茶杯,挫著手笑道:“霄霄啊,這麼久沒見,你看起來……比電視上看到的還要高!”
喻向霄低著頭淡淡道:“嗯。多虧了以前當練習生時,程時越天天給我灌牛奶。”
“哎呀,真的是要感謝小程了。”
回想起剛剛程時越和母親一見麵的熟絡,甚至離開客廳前程時越對自己擠眉弄眼的暗示,喻向霄問道:“你怎麼會認識程時越?”
“唉,”喻母舔了舔乾澀的嘴唇,有些不好意思:“自從搬回你外婆這裡住,知道你的公司也在本地,得空的時候我就經常來公司樓下轉轉,想著要是偷偷看你一眼也好。後來來得多了,連保安都認識我了,非得說我是什麼私,私什麼粉……”
喻向霄抬眼:“私生粉?”
喻母拍了拍大腿:“對!我也不懂是什麼意思,但那天保安就是拉著我直嚷嚷,不讓我走。小程恰好看到了,過來勸阻,說我這種一看就上了年紀的阿姨怎麼可能是私生粉。”
“我趕緊跟他解釋,說我不是壞人,我是喻向霄的媽媽。剛開始他還有些不相信,拿起手機要跟你打電話,我……我本來就是想來偷偷看看你,不想打擾你的,於是趕緊攔住了他。”
“後來我跟他說了好久你小時候的事,還說到你後腰側有一塊指甲蓋大小的胎記,他才相信了。”
“那天小程把他的電話留給了我,從那以後,我老是麻煩他捎這捎那,還拜托他多照顧照顧你 ……”
喻向霄看向她的腳側,那是一塊紅彤彤、油潤潤的臘肉,那麼熟悉,他從小吃到大的。
喻母進門後一直將臘肉提在手上,生怕弄臟了宿舍的地板,說什麼也不肯放下。後來還是林嘉絮拿來兩張報紙墊在地上,喻母才鬆開了被勒得紅紫的手。
良久,喻向霄開口:“之前的臘肉也是你送的嗎?”
喻母不好意思地低下頭,頭頂幾根銀發在白熾燈下更加挑眼:“是啊,每次都麻煩小程,還要他幫我瞞著,怪不好意思的。”
喻向霄沉默地聽著,周遭寂靜,回憶沉浮。片刻後他問道:“為什麼瞞著我,不敢見我?”
喻母突然被噎住,張著嘴巴支支吾吾不知該從何說起。
“因為愧疚嗎?”
喻向霄抬起頭,終於看向喻母的眼睛。
他這一眼似乎無比熟悉,喻母驀然想起那一天深夜,年幼的喻向霄背著一個看起來空蕩蕩的書包,堅定地推開門,看向自己說,我沒關係的,我不怪你。
那天他的目光也是這樣,失望、落寞,還有無儘的委屈。
這一眼無數次在她的夢境中出現,無數次將一個母親柔軟的心臟刺得鮮血淋漓,這麼多年來從未愈合。
她知道,這麼多年過去了,喻向霄不可能不怪自己,也從不是完全沒關係。
她聽見喻向霄說:“沒關係啊媽媽,要不是當年你們把我當作臟皮球一樣拋來拋去,我也不會來到這裡,成為今天的喻向霄。”
小時候的喻向霄,是學校裡名副其實的人氣王。
在老師同學的眼裡,喻向霄是個長相俊俏可愛,性格陽光謙和的男孩,他是人群的焦點,生來具有讓人一眼就心生好感的能力。
數不清的朋友、各式各樣的情書,是喻向霄這類人身上的標配,就連老師看到他,都笑嗬嗬地合不攏嘴。
但隻有喻向霄知道,自己的人生就像是拚圖一樣,拚湊出的外表光鮮亮麗,而沒人能看到的背麵,卻灰暗、潮濕、甚至發著陰暗的黴。
“……喻向霄這段時間的成績下降不少,作為家長還是要多關心一下孩子的學習情況,不要被其他事物分了心。”
喻父西裝革履,身板不算高大,但難掩威儀。聞言,他微笑著連連點頭應好:“好的,謝謝唐老師關心。”
他的微笑和感謝隻生長在上揚的嘴角,習慣性抬高的眼神滿是審視,這是商人特有的虛偽。
喻向霄回到家的時候,看到的就是滿屋狼藉。
房間裡每個抽屜都被翻了個底朝天,衣櫃被清空,衣服像破布一樣被攤灑在地上,房間裡唯一有卡通色彩的小豬存錢罐終究難逃宿命,被砸得粉碎,小豬眼睛正驚恐地望向自己——
兩道驚恐地視線就這樣在空中相彙。
不是入室搶劫。喻向霄自己都沒發現,他的手已經開始不受控製顫抖起來,他抱著書包縮進房間角落,本能地尋求安全感。
父親的聲音一步步逼近響起:“挺能藏啊?”
喻向霄瑟縮地望過去,父親已經褪下了西裝,在家居服的包裹下,他看起來像一個五短身材的屠夫。
父親拍了拍已經蹲在牆角的喻向霄,看著兒子疾速湧出的大顆大顆淚珠,心情大好,溫柔地問:“考不好總歸有理由的吧?老師說你分心,被什麼分心了?遊戲、漫畫……都藏哪了,告訴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