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那樣披著件針織開衫杵在門口。午後的太陽緩緩西移,門前的樹影也被緩緩拉長。嘴角目送許晚時掛著的笑意一直都沒有消退。我隻是像喝醉了似的,笑著笑著就眯上了眼睛。今天是不會有人來找我了。稿子也交出了……那就睡覺吧……說不定還會做夢。之前那樣顛倒黑白的夢境,就像在大雨中做著艱難鬥爭的車窗,斑駁,迷離。我回味著那些變幻莫測的夢境,感受著那時的心跳,竟忍不住咂摸了一下嘴。
勉強睜開眼睛為自己找到了通往臥室的路。但隨著關門聲的驟然消失,我收住了自己向臥室去的步伐,伸個懶腰,轉身旋即隨意地倒在沙發上,抱著我的胡蘿卜玩偶,自以為滿足地眯上了眼睛。
等到眼睛自發地張開,清冷的月光便伺機鑽入了我的眼底。隨手理理自己的頭發,低頭問問自己的肚子,雙手撐著沙發邊站起來,我決定弄一碗蔥油拌麵。
拉開廚房裡的抽屜,保鮮膜、保鮮袋整齊排列著,細麵也有,就是沒有寬麵。得了,出門。
從衣掛上取下風衣穿上,左手理領子,右手開冰箱,我忍不住歎了口氣。得了,不去便利店,去超市。
一走出房門,早秋的涼意就把我裹住了。就像從來沒有被人從背後環抱過的女孩子,如果她第一次被喜歡的人默默抱住,那她一定會感受到一種觸電般的通往全身的戰栗,那之後整個人就會變得酥酥軟軟的——這會兒我突然變得異常清醒,異常幸福。幾年前在大學裡的日語閱讀課上,老師問我們大學畢業以後要乾什麼,有什麼想做的事——我脫口而出的是“養老”,大學畢業前想的是養老,畢業後退休前想的是養老,退休後想的是養老。毫無疑問,老師有些生氣,有些輕蔑——大學生還是太年輕了,又怎麼會這樣沒有誌向?由於學業壓力和就業壓力,同學們在聽到我的回答後所重複的“養老”又一定不是我所向往的養老。也許我是對自己的未來沒有太大野心,但我也絕不是胸無大誌;我隻是希望能感受歲月靜好,生活曼妙。每天都能做自己想做的事,都能比前一天的自己更加通透,那我在尚年輕的歲月裡就是在給未來年老的自己消災解難了。我向往養老,是因為我對生活還有期待啊。現在,所幸,在自己熱愛的寫作事業裡顯得有些多餘的我,還算沒被生活拋棄,也還算是在“養老”。
月下花影搖曳,樹葉婆娑,而我旁若無人地在街上走,轉眼就到了斑馬線前。紅燈驟然亮起。
小鎮最明亮的地方是馬路,路燈在每一個夜晚都恪儘職守。隻是沒有一個人有義務每晚都在它麵前走過罷了。我自然地朝前看去——這會兒,在對麵的信號燈下,站著一個瘦瘦高高的男人。那男人好像留著寸頭,臉上的陰影分布得恰到好處——說明他有著一張棱角分明的臉。這麼多年過去了,我果然還是喜歡看棱角分明的臉。我的目光若有似無地在那個陌生人的臉上遊走,一種奇怪的感覺在我心中油然而生。我的目光撞到對麵那個人的眼睛的刹那,一切都好像結束了。早秋的涼意鑽了空子,我的心裡的快樂就像泄了氣的皮球。
“你說愛我的時候,你的愛就結束了。”
“我說愛你的時候,我的愛就開始了。”
前幾天看的湯唯的《分手的決心》裡那兩句台詞不知怎麼的,又一次撓傷了我的心。就像小貓的爪子,它借著你的胳膊蕩秋千,明明是想說自己很可愛,是想跟自己的主人親近,卻弄傷了身為主人的你的胳膊。而你完全不能怪它,畢竟是你允許它那樣做的啊!
紅燈滅了。綠燈亮了。我挺直了腰板,雙手插在風衣口袋裡,手指掰手指。深吸一口氣,我走向他。每走一步,夢魘中的每一滴水珠、每一片香樟樹葉、每一縷風,都裹挾來一陣比一陣強烈的熱氣。我真的不知道,夢境裡看到的一切難道也會被算作記憶的一部分嗎?人真的會活得那麼……這麼累嗎?我真的……原來比起獲得創作靈感,我更想永遠忘記那些本就該轉瞬消失的夢。
人行橫道的黑白線交替著在我眼底閃爍,我的雙眼不知所終地望著前方。那個男人沒有要穿過人行橫道的意思,而我的心也沒有要恢複正常跳動的意思。輕輕地,我咽了口口水。再走一步,我就要在0.01秒之內和他擦肩而過。
突然,伴隨著我的睫毛的跳動,我好像看透了我這十年間從來沒有真正輕鬆過的原因:我的內心戲太多啦!多簡單啊——他如果真的很喜歡你,怎麼會放開你的手——說到底,他永遠最喜歡自己——那無關自愛,無關自尊——他隻是設想了自己的未來——那個光明美好的未來有了你或許隻會徒增悲傷。我呢?真的就是戀愛腦嗎?十年來真的是對那個過去的人戀戀不忘嗎?不,我隻是執念於我和他還未開始就匆匆結束——那樣蜻蜓點水般的回憶太耀眼了。說到底,我隻是希望自己用心寫的這篇小說真的能有一個戲劇的——甚至是傳奇的——結尾。瘋了吧?我隻是想寫一本大書,卻幾乎無法避免地把我的所有弱點都暴露出來了。我的書也隻是一本我都覺得多餘的疼痛文學流水線作品——隻有我知道,那裡的確有著我一直在經曆的人生。
所以啊,我正在走過的人不可能是這十年間我時時想起的人了。不可能的。
我隻需要繼續旁若無人地朝前走。路燈不會因為一個行人感天動地的故事而閃爍,更何況此刻這位行人完全沒有拿得出手的故事。我的頭腦已經異常清醒,但我的尚處於混亂之中的內心還是會去在意那個一步之外的陌生人。我的頭腦裡飛速出現的那些大道理有沒有讓我在外表上看起來有了更加漏洞百出的猶疑呢?幾乎是戲謔地,我想起十年前的那個男孩麵對一個喜歡他卻從不越線的女孩,也是跟這個男人一樣不前不後地徘徊著。那是一種不動聲色的徘徊——雙腳從不離地,而內心已然搖曳。
突然之間,我的腳步停住了。我的思想,我的理智,一下子被一片刺眼的白遮住了。
我停留在了那個男人的半步之外。原先插在風衣口袋裡的左手被一股力量牽扯了出來,一隻手從我的手肘處往下滑落到手腕處,之後的0.01秒則被一股混著汽油氣息的猶豫吞噬了——而在0.01秒之後,我已經回轉過身,癡傻地望著兩隻糾纏在一起的左手。
“他居然不會猶豫那麼久了……嗎?”心裡的聲音仿佛順著我的眼角溢了出來。夜開花般的喜悅讓我的心像是打了太多氣的皮球。我抽動了一下嘴唇,試著咧出一個沒心沒肺的笑容。對著他那修長的手指,我眨了一下眼睛,試著讓我的眼睛顯得有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