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稟陛下,是貴妃挑釁在先,在說了一句陸尚書好威風、隻手遮天的話後,皇後娘娘便怒了。”小太監躬身道,眼神偷瞧著聖上的臉色愈發冷然,小心揣摩著聖心道:“不過貴妃娘娘倒也未說錯,陸尚書近來的威風確實是——”
“魏氏活該。”謝謙冷哼道,“不過,陸家那頭……朕有樁事要你去辦。”
五日後,尚書陸和安五十大壽,中宮回府省親祝壽,陸家大擺筵席,府中宴請眾官員貴戚,亦置流水席於街坊之間,供平民同樂。
陸棠帶著皇後儀仗隊,乘車招搖過市,所到之處閒雜人等回避,卻依舊能聽見沿街屋內百姓的議論聲,無一不說陸家得蒙聖寵,過壽過得如此排場,全京城隻此一家。
到了陸府,眾人已恭候門前,見陸棠下車便跪倒一片,齊聲稱“皇後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陸棠忙上前扶起帶頭的夫妻二人,兩人可不就正是她現實中父母的模樣!
爸爸離世三年,幾乎沒有入過她的夢來,再見到熟悉的麵龐,握到溫暖厚實的大手,陸棠不爭氣地紅了眼眶。
誰知邊上一人哭得比她更早,此人是個劍眉星目,威武英氣的爽朗青年模樣,此時卻落下淚來,哽咽道:“妹妹,一彆數載,你怎麼都瘦了……可是吃了苦頭……是為兄沒能護著你啊!”
“住嘴!怎麼同皇後娘娘說話!”陸和安嘴上輕斥兒子,視線卻一刻不離開許久沒有近看的小女兒。
原來是她夢裡多出的便宜哥哥陸鬆,因官位尚低且是武將,平日宮宴並不能參與,上回見到陸棠已是兩年前得聖上開恩的事了。
而陸和安雖能在各類宮宴中遙望上座的女兒一眼,卻也許久沒有近看他的寶貝女兒。
這回得知陸棠能回來,闔家都激動得睡不著覺,總算盼到今日,得償所願。
陸棠沒見過陸鬆,但隻見他一個大男人當街為她落了淚便覺好笑,同時感動不已,感受到他作為親人的真切關心,一時覺得親切起來,真像家中除了父母多了一個哥哥一般。
一路跟著父母進了內室,陸棠這才脫下披風,朝著陸和安行禮祝壽。
陸和安根本不需要這些禮數,隻將陸棠護在懷裡左看右看,嘴裡念叨著:“哎呀哎呀,我家寶兒果真瘦了呀!怎麼就……是不是宮裡飯菜不合胃口?今日我特地叫他們去買了你愛吃的綠楊閣的桂花糕,清風樓的荷葉雞、北湖樓的糖醋魚……好好補補,好好補補!”
母親林佩月圍在邊上也忍不住了,拿帕子掖了掖眼角的淚花:“可算回來了,難得團圓了一回……”
陸鬆則是想擠上前來,都插不上話。
陸棠本為見到爸爸頗為傷感,此時被家人圍作一團,被愛著的幸福充斥著全身的血液,能回到這種兒時被全家疼愛的體驗,做這麼個怪夢也實在值得了!
一番互相安慰親近後,一家四口的情緒才算穩定下來。
陸棠獻上她的賀禮,又傳來謝謙貼身的近侍,當著賓客的麵賜下聖上備的壽禮,風光的壽宴算是正式開始。
陸和安在前院一番應酬,接受了眾人恭賀,便直言不諱地稱要陪伴皇後娘娘鳳駕,退回了內院。
內室裡陸鬆正和陸棠罵著:“這個傅無問,忒煩人了,且不識抬舉,我遲早把他——”
“咳,休得胡言,此人如今可是深得聖心,輕易沒人奈何得了他。”陸和安走進來接話道,隨後又滿是歉意地對著陸棠說:“不過此事是爹不好,前朝的事就不該將寶兒連累進來,為替咱家門生們說兩句好話而平白受了委屈。”
陸棠連忙搖頭,即使自己不是古代人,也深知作為皇後,最大的倚仗和靠山便是母族的勢力,而勢力的培植,往往要從為門生鋪路開始。
斷沒有享受了家人的寵愛、皇後的榮華富貴,卻不為家中做事的道理,更何談連累?
隻是,“傅無問,是個怎樣的人?當真是油鹽不進?這般得罪滿朝文武的奇人,倒想見見看。”
“想見倒不難,今日朝臣儘數前來給爹祝壽,叫那傅無問過來請個安,提醒警告他一番也好啊。”陸鬆直接順了陸棠的意,吩咐人請傅大人過來一趟。
傅無問走進正廳時,見陸家眾人已端坐廳內,上首一側坐著陸尚書,另一側坐著一華服少女,看著不過雙十年華,肌膚勝雪,眉目如畫,柳眉彎彎,鳳眸上挑,白襖紅裙貼身顯出玲瓏有致的身段,多一分則肥少一分則瘦,白色的毛領襯得她似一隻雪狐化精,靈動嬌美,隻是烏發上簪的金色鳳頭釵彰顯著主人不同尋常的身份,傅無問看得微一愣神,忙低下頭去跪拜行禮,不敢再看。
“微臣傅無問參見皇後娘娘。”
久不聞其聲,傅無問便紋絲不動,任陸棠打量。
陸棠看著麵前即使跪拜伏地,背脊仍挺拔如鬆柏的高瘦青年,也是一愣,不是叫傅無問麼,這不還是傅之?
不過並不像她入夢前的那個總裁傅之的氣場——冷淡清貴、自信成熟、沉穩有魄力。而是更像學生時代的學霸傅之,青澀認真、一絲不苟、不愛說笑卻耐心有禮。
哎,學生時代……當年她追他追得多艱難啊。以至於看見這樣的傅之,陸棠就忍不住想要捉弄他、為難他,反正夢中的他與她又沒有那些不清不楚的關係,大可以放肆對他。
一轉念間已經過了挺久,隻是她不發話,還都當是個下馬威,陸和安喝茶、陸鬆看景、珍珠賞地磚……由聖上麵前的紅人跪著。
“賜座。看茶——”陸棠總算鬆口。
傅無問不徐不疾地起身謝恩,白皙端正的麵上絲毫不見慍色。
“請傅大人品品這茶吧。”陸棠挑眉微笑,待傅無問依言舉起蓋碗,撇去浮沫,剛要入口時,再次開口補充,“裡麵可是擱了價值千金的鶴頂紅呢——”
一時間空氣凝滯,所有人都被她這話驚得一頓,陸鬆瞪大眼睛看著妹妹,連陸和安也一時不知話中真假。
而傅無問一怔後,抬眼看了看陸棠似笑非笑的表情,便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手裡的茶,答道:“謝皇後娘娘賜茶。”
“嗬,怎麼,傅大人不怕死麼?”陸棠抬起手,懶洋洋地支起下巴,鬆鬆垮垮地斜倚在圈椅上。
“娘娘說笑了。”傅無問仍是端坐,隻搭到凳子的前小半,“想必娘娘不會不分青紅皂白便草芥人命……尤其還在陸府之內,尚書大人大壽之時。”
“沒意思,本宮還真當傅大人不怕死呢,敢開罪了滿朝文武,又來彈劾本宮!”陸棠話鋒一轉,問起罪來。
傅無問站起身躬身行禮道:“微臣不敢。上書諫言本是微臣分內之事,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若有言語得罪之處,望娘娘恕罪。”
“既知得罪了本宮,那傅大人是否願意往後同本宮、同陸家交個朋友,結個善緣?往後不再‘得罪’,本宮自然既往不咎,還要答謝傅大人呢。”陸棠笑道。
“娘娘又說笑了。”傅無問躬得更深,隻是這次連解釋客套都沒了,似乎還有些生氣了的意思,仿佛“交朋友”“答謝”的話侮辱了他的忠臣之心。
“哼,”陸棠見狀亦收起笑容,冷哼一聲,“是說笑了——傅大人行忠君愛國之事,何談得罪,本宮又哪敢與大人攀朋友呢……隻是,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的道理,本宮也想說與大人一聽。”
“謝娘娘賜教,微臣銘記於心。”
陸棠的臉色和語氣一變再變,卻沒有嚇到傅無問分毫,他仍舊是端方君子不卑不亢的模樣,清俊如玉的臉上表情全然不變。
陸棠越看越覺得有意思,這個“傅無問”明明已是二十五六的年紀,卻還和十五六歲時的傅之一個臭脾氣,軟硬不吃、寧折不彎,叫人既忍不住想親近,想看他變了神色的模樣,又著實討厭他。
於是忍不住道:“傅大人可還有另一個名字,叫傅之?”
這回傅無問總算變了變神情,麵上露出驚訝,一時失禮地抬頭直視了陸棠一眼,疑惑道:“娘娘怎知微臣的字?”
雖說平輩間多稱字號,可在坐的都不是會與他如此親近相稱的人,而宮中貴人們是大可叫他姓名的,皇後身為女眷,怎會得知他的字呢?
陸棠暗笑,還真是。麵上神秘不語,隻道:“怎的拿單名作字呢?沒太見過。有什麼寓意?”
“回娘娘的話,單字作字雖然不多,但也自古就有,陳勝字涉,項籍字羽……”
“嘖,少吊書袋,本宮不愛聽。”陸棠嫌棄地皺眉打斷。
傅無問被她噎住,連同因從少女嘴裡吐出他的字而生出的那點微妙彆樣的情緒也被噎了回去。
沒了長篇大論告知眼前人名字由來的興致和機會,隻得乾巴巴解釋道:“家父說,凡遵從內心、應做該做之事,當‘無問’回報、‘無問’結果,隻求無愧於心,‘付之’一切。”
傅之,付之,人如其名。陸棠點點頭,放了他走。
傅無問此時還無法預知到,便是這一麵,這一點異樣的情緒,後來竟會發展至……如他的名字般——無問後果,付之一切,飛蛾撲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