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棠輕哼一聲,生起悶氣來——畢竟在她的心裡,謝謙也好、爸爸也好、傅之也好,都是她所認識的那個人,同現實中沒有兩樣,不過是奇怪的夢裡有著奇怪的身份而已。
傅無問被她這麼一問,也不自在起來,在黑暗中看著陸棠。
她白天那身精致的白衫紅裙已經臟汙得不成樣子,沾染了灰塵和枯草,發髻已經散落下來,如瀑般的烏發顯得她更加嬌小可憐,嘟著嘴鼓著臉的模樣還在置氣,兩手交疊著抱著自己取暖,手上還攥著剛剛拔下的金釵。
除去了尊貴的身份,眼前也不過是個無辜遭了罪的小姑娘而已。
傅無問歎了口氣,走近陸棠麵前,背對陸棠蹲了下來,明明是他從了陸棠的話,嘴上還要說:“臣鬥膽逾越了。”
陸棠這下滿意了,騰地跳上了傅無問的背。
“嘶——”這一下便重重壓在了他撞上樹時留下的淤傷上。
陸棠總算也有些不好意思,抬起雙腿勾住他那窄而有力的腰腹,想為他省些力氣。
哪知傅無問嚇得一驚:“娘娘,這……”
沒等他開口,陸棠便接道:“這不合規矩,男女大防,本宮知道了。這不是為給你省些力嗎?”
陸棠牢牢抱住了他的脖子:“規矩是做給人看的,這兒就我們倆,現在的一切沒人會知道。本宮都不介意,你怕什麼?”
“此言差矣,所謂慎獨,便是不論是否在人前,都應慎行……”
陸棠再次打斷道:“傅大人既知慎獨,也應知什麼叫事從權宜吧?”
這下傅無問不再多說了,實際他明白,背都背了,糾結姿勢也是無用的小節了。
陸棠並不是當朝時興的纖弱瘦小的身材,因此當那棉軟圓潤的觸感實實在在壓在傅無問背上時,仿佛有一把火,從那處點燃了他的全身,引得他渾身滾燙起來。
他慶幸背上的陸棠並不能看見他通紅的麵色,她的心情似乎很好,還在與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你說,你為何要救本宮呢?不怕本宮回去了針對你麼,你可得罪得本宮不輕呐。”陸棠舒舒服服地趴在他的背上,又有了逗弄他的心情。
“娘娘是君,臣作為臣子,理應為娘娘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至於娘娘怎麼看臣,並不是臣能左右的。”傅無問努力丟開不可言說的念頭,淡淡答著。
“嘖,傅大人真是好人,是君子,是忠臣。可這‘君’要吃幾隻雞要怎麼了呢?至於上綱上線地罵本宮?”
說到這兒,傅無問的旖旎心思徹底散了,他停下腳步,正色道:“臣不敢對娘娘不敬。可娘娘作為六宮表率,一國之母,為何非要效仿前朝以雞製茄鯗之舉?”
“你也說那茄鯗是前朝的菜式了,不是本宮一人吃過,也不是本宮自己想出來的法子,偶爾試了一回,怎就罪大惡極?”
“前朝之所以成為前朝,便是因其奢靡無度。或許娘娘今日認為幾隻雞不足與前朝百年來的驕奢淫逸相較,一人一時所為並不能影響整個國家。可是水滴石穿、冰凍三尺,這個盛行奢靡之風的風氣,不可從娘娘手中始。”
“所以你的意思是,本宮吃茄鯗,不會吃窮我大魏,隻是留下的風氣,可能在百年後使魏朝步前朝後塵?”
“是。”
“哈哈。”陸棠在他背上笑了下,一個夢中朝代百年後的興衰與她何乾,待她夢醒後山河估計就都消散了,這個傅之未免想得太遠太多。
於是她說:“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傅大人,何必要妄自揣測百年後發生的王朝興衰來自苦,活在當下不好嗎?也能快活一些。”
傅無問沒想到她會提出這樣“瀟灑”又大膽的言論,仿佛整個大魏江山都不足以入她的眼。
他想了想,換了種說法:“那臣便隻說當下,敢問娘娘可知那白羽雞現在是何市價?”
陸棠當然答不上來,傅無問也沒想等她答,繼續道:“從前是有市無價的。隻是近年邊境百姓與東夷通商,這才有了此雞,號稱味道鮮美,肉質細膩,仍是少見且極難養成,便以一兩銀子一隻的高價賣給貴人們。
而極少的白羽雞由小販帶著跨過了山川販到了京城,原是賣三兩一隻,後來成五兩一隻,最後因娘娘金口玉言誇讚其味美,京中貴人紛紛效仿品嘗,一時供不應求,最高曾賣到二十兩銀子一隻雞。
娘娘以十隻白羽雞製作茄鯗,光買雞的費用便是二百兩紋銀之數。
銀子是取自國庫而來,國庫的銀子是百姓耕耘種地所得供上的稅銀。
一家農戶,按十畝田地、兩個成年男子來算,一年辛苦方能湊上半兩銀子上繳賦稅。
娘娘這一道茄鯗,光是煨煮後丟棄不吃的雞,就是四百戶農家百姓一年勞作的稅賦。也是一家人世代勞作四百年所繳的賦稅。
娘娘現在還覺得百年的時間太長太遠,與娘娘無關嗎?您丟棄的可是一個家庭四百年的光陰。
臣自幼家貧,家中還不足十畝田地,臣親眼看著祖母為貼補家用夜半繡花繡瞎了眼睛,也親眼看著父親病重,家中卻因剛繳清賦稅而沒有餘錢請郎中,致使父親英年病故。
臣不知道那茄鯗究竟有多美味,可臣卻知道這每一文銅錢上沾染了多少百姓的汗與淚。
臣不敢懇請皇後娘娘如臣一樣‘常懷千歲憂’,隻求娘娘能對臣上書彈劾之事理解一二,便已心滿意足了。”
傅無問一口氣說了這樣長的一段話,正等背上的人劈頭蓋臉地反駁他,斥責他的不敬。
可是並沒有等來。陸棠沉默了良久。
在她的心裡,這是個夢,一切的人和物都是虛構,她從不當回事。
可方才傅之語氣平淡的講述,就如同那個把自己的熱血噴灑在她脖子上的侍衛一樣,令她胸口一震。
這個世界是如此的真實,這裡的人每個都擁有自己的思想、親人、回憶和完整的一生。
這與她現實中的人有什麼分彆呢?
她又憑什麼以高高在上的造世主身份自居,將旁人視作無物呢?
這裡的傅之經曆過如此可悲的童年,卻沒有因此怨恨這個貧富差距這樣巨大的苛政猛於虎的朝代,而是以一己之力爬到今天的位置,試圖用儘他所有的力量,改變如她這樣的上位者一些什麼,讓國家更好,百姓更好。
身下稍顯單薄的背脊是這樣的令她敬佩,他背得起她,也擔得住蒼生黎民的未來。
她的愛人傅之,向來是如此有魅力的人。
傅無問久未聽見陸棠出聲,還疑心她睡著了。
那隻正勾在他脖子上的纖細玉手卻突然拉住了他的手,不容拒絕地塞了樣冰冷沉重的東西在他手裡。
他低頭一看,是她方才防身拔下的那支純金打造的鳳釵。
“本宮很抱歉,浪費了四百戶農家一年的辛苦。從前不知道,往後不再吃了就是。”
陸棠趴在他的耳邊,輕輕柔柔地說著,暖暖的氣噴灑在他的左耳上,激起細密的小疙瘩,酥酥麻麻的。
“傅之,謝謝你告訴本宮這些。這……隻釵便交給你,請你替本宮處置了,所得銀錢,搭粥棚也好,設醫館也罷,便算替本宮償還這幾百戶百姓一二罷。好不好?”
這位皇後娘娘,同傅無問從前想象得不一樣,同朝中宮中的貴人們不一樣,同他見過的所有人都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