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拔地而起的孤峰就在他眼前,咫尺可觸。
戚半山伸手,輕輕撫上冰冷石壁。
這很奇怪——
明明炎熱,山卻涼如冰。
明明沙漠,卻有孤峰立。
明明頑石——
卻有千言道。
戚半山觸上石壁的一瞬,孤傲高山仿佛化作先人前輩,屹立在他麵前。
登上我。
山說。
登至頂峰,你就會明白所有,我就會告訴所有。
山說。
你會擁有無上的力量。
你會一劍斬九州,萬裡河山,皆由你控。
戚半山神情恍惚,瞬間,意識墜入無邊深淵。
他看到了——
他看見唇邊向來掛著柔軟笑意的白皓墨跌倒在地,瑟瑟發抖,一雙柔情似水的桃花眸溢滿驚慌與無措。他的嘴角開合,似在喊叫著什麼。
“師兄——”
白皓墨在苦苦哀求。
“我錯了——對不起師兄。師兄,對不起。”
戚半山沒有說話,仿佛局外人般,他看著畫麵中的自己揮刀。
嗤的一聲輕響,白皓墨被一刀斬斷,血流數尺,然還在苦苦哀求。
“師兄——師兄我錯了!師兄!師兄!師兄——”
戚半山轉身,白皓墨的聲音漸隱,而出現在他麵前的,是素來冷漠的嚴熙。
嚴熙隻穿白衣,也隻練劍。
他的白衣從來一塵不染,就像他的劍,從不沾血。
他曾三入魔窟,蕩平溪州妖魔,出來時,劍上的血已擦淨。
他也曾仗劍獨立,惜敗當世大能,認輸但不認劍輸。
然而此刻,他的白衣沾滿塵灰,他的劍帶著他自己的血,頹然落地,而他失魂落魄,喃喃道:“我不配用劍。”
“我不配用劍。”
他說。
“我不配用劍。”
畫麵中的戚半山沒有理會嚴熙,漠然轉身,而這次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向驕傲的沈牧之。
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後一根浮木半,沈牧之緊緊盯著麵前人:“看著我。”
他道。
“我一直等著你看見我。”
“我一直在看著你。”
“我在等你······”
畫麵中,戚半山沒有看他,像是仙人不會注意地上螻蟻,他的目光略過絕望的沈牧之,望向遠方。
毆打者受毆打。
辱罵者受辱罵。
誣陷者受誣陷。
······
戚半山笑了,看著畫麵中的自己,他輕聲道:“我知道這是幻境。”
“過去的事不可能再彌補。”
“他們也不可能這樣。”
然而,一個柔滑聲音在他耳邊輕吟道:“他們可以因你而變,隻要你願意,你會擁有無上力量。無論是誰,都將臣服於你。”
“我不需要。”戚半山道:“我不需要這些。”
他看著幼兒蜷縮於堆滿垃圾的小巷,與野犬爭食,與乞兒奪地,熬過夏雨冬雪,也熬過棍棒拳腳,終於等來仙門大開,廣收門徒。
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尋仙之徒不計其數,入門之人百裡挑一。
少年混雜在萬裡赴會的高門子弟中,茫然失措又強作鎮定——他不知道人可以這麼多,衣裳可以這麼華美。他也不知道原來臉可以這麼白,手可以這樣嫩。他更不知道一頓能品百樣菜,百樣菜也隻嘗一口······
他什麼都不知道。
少年自卑又膽怯,窩在最邊上的角落,目羨著華衣錦繡龍膽鳳髓香風玉露·····然後他低頭,咽下嘴裡發臭饅頭,聽著周遭嘲諷,縮成一團,悄悄地擋住了自己的臉。
他能忍受拳腳,他能與犬相爭,他能熬過病痛······他什麼都能忍受麵對,卻不敢麵對華貴——仿佛天上雲與地下泥,明明同在一片天地,少年卻感到自己像隻蟲,無論怎麼努力,也無法變成人。
“這有什麼呢。”戚半山輕輕笑了,站在一旁,看著無措闖入這樣陌生世界的少年,“你想讓我看什麼?你想讓我做什麼?富貴也好,乞丐也罷,不都活著嗎?”
畫麵仍在繼續。
那個乞兒,那個最狼狽的家夥,那個不知從何而來聽聞消息的卑微之人——
踏入了仙途。
抽條的少年憧憬著,尚不知前路。
他想,我要吃飽飯,我要有衣服穿,我要安心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