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連綿,空氣潮濕得連人都快發了黴。路邊的茶肆成了避雨的好地方。茶棚裡有兩桌客人,比鄰而坐。後進來的那一桌,坐著一位紅衫女子和一位綠衣少年。
少年倒是相貌平平。但那姑娘長眉入鬢,眼波含笑,皓齒朱唇,宜喜宜嗔,當真是明豔如芍藥。隔壁桌的兩個年輕人不覺朝她多看了幾眼。那兩個年輕人手邊擱著長劍,身上穿著常服,衣飾上沒有繡綴門派徽記,渾身洋溢著意氣風發的神采。
店家端過來兩碗茶。綠衣少年笑道:“煩問店家一句,這兒離青州還有多遠?”
“不遠了。客瞧見那條河沒有?”少年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不遠處有一條寬闊的河水。“那便是瑤水。你們順著瑤水走,差不多一天就能到青州地界。”
“這位少俠也要去青州?”鄰桌的一個年輕人問道。
少年擺下茶碗,露出些許驚詫,隨即笑道:“是啊!難道兩位少俠也去青州?不知是去哪裡啊,我們或許同路?”說完又趕緊加上一句,“在下青龍派陳棠,這位是我表姐王姑娘。”
青龍派陳棠確有其人,且他確實有個表姐姓王。那王姑娘聽著他倆說話,微微笑了笑,露出兩個漂亮的酒窩。
年輕人目光從她明豔的臉上掠過,得體地笑道:“在下劍山派江嵐雲,這位是我師弟李曄。”被點名的李曄也朝兩人拱手見了禮。
陳棠驚喜道:“原來是劍山派的少俠!久仰久仰!想必兩位少俠是參加試劍大會回來的吧?”
“不錯。”
江嵐雲笑起來的樣子很隨和,陳棠便似沒了顧忌,心裡想到什麼就問了出來:“咦,我記得去劍山派不走這條路啊?兩位少俠是去辦事嗎?”
“我師弟要去柳城探親,家師不放心他一個人回去,就讓我這個師兄陪著。”江嵐雲說話時便是一派沉穩的氣度,“陳少俠和王姑娘是去青州哪裡?”
“唉,不巧,我們是去眠城。”陳棠大咧咧地笑道,“我表姐的未婚夫婿在眠城。”
江嵐雲的眼神稍顯黯淡,“是啊,不巧……”
茶寮裡熱氣環繞,外麵卻是風雨呼嘯、涼意森森。沒過多久,又躲進來兩個人,恰也是手持長劍的少年郎。李曄最先看到進來的人。他露出一絲意味不明的笑,隨即又隱了去,朝其中一人招手道:“張師弟!”
張叔冼聽到聲音看過來,微微一愣,與師兄低語兩句,隨後一起走了過來。
“江師兄,李師兄,這麼巧啊!”張叔冼笑著說。他本是留夷城的弟子,因與江、李二人熟識,所以互稱師兄弟。但他的本門師兄魏章麵露不豫,淡淡稱呼一聲:“江少俠,李少俠。”江嵐雲和李曄也不冷不熱地打了招呼。
四人喝著茶,偶爾談論幾句江湖瑣事,有一搭沒一搭的並不熱絡。張叔冼夾在中間不大自在,便找著話說:“你們聽說了麼,太子的車隊已經出發了。”
李曄道:“聽說了。好像還是先去梵清寺占了一卦,然後才動的身。”
張叔冼奇道:“可他卻是往中都去的。”李曄神秘地笑了笑,忽而問道:“你倆也去青州?”
“是啊,我們……”
“我們回留夷城,是要經過青州的。李少俠忘了?”魏章突然把話接了過去。“倒是二位,回劍山派不用從青州走吧?”
李曄道:“我去探親,探完親再回劍山派,魏少俠不準麼?”
魏章冷笑道:“探親還是探什麼,自己心裡有數就好。”
張叔冼張了張口,又覺得幫哪邊都不是,隻好閉上了嘴。
旁邊的陳棠跳出來自以為是打圓場:“在下不自覺聽了一耳朵,原來幾位少俠都是名門弟子啊!哎呀,了不得!在下可是聽說了,六大名門的前輩掌門這回打定了主意要鏟除昆吾閣,還江湖一個安寧!真是佩服啊!”
魏章進來的時候沒有注意到旁人,這會兒聽陳棠無端插嘴,隻是冷冷瞥了他一眼。江嵐雲朝陳棠笑了笑,又對李曄道:“陳少俠說的是。師弟,你該記得此次重任是什麼。這時候大家本該一心,不應有門派之分,可彆在大事上亂了主次。”
他話裡有話,魏章聽了冷哼一聲,卻也不再與他們爭辯。
等到外麵雨勢變小,兩派的弟子披上蓑衣,繼續趕路去了。茶肆中便隻剩下陳棠和王姑娘。
陳棠從懷裡摸出一隻湖藍色的錦囊,從裡麵倒出來一枚金玉指環,將它套在了食指上。可是指環的尺寸並不合適,戴在手上鬆鬆垮垮的。王姑娘從袖中尋出一截紅線,取過指環纏繞起來。
陳棠撐著下巴,看著女子忙碌,忽然問道:“阿練,出來這麼久,你種的紅藥怎麼辦?”
“不用擔心……”王姑娘歎了一口氣,“早就養死了。”
青州的首邑是關城。城外的遙河在春汛時期依然寬和平緩,但在史書上,它也曾泛濫為患。
關城地處樞紐,聚集著來自四麵八方不同門路的人,既是繁盛又多事端。城門邊站著守衛,披堅執銳,正在檢查來往之人的文書路引、行李貨物。
翩翩三騎停在城外,距離城門還有百丈遠。中間那人抬起頭,雨水滲進鬥笠滴在他挺直的鼻梁上。他的眼裡帶著十分的急迫,疏朗的麵容也因焦躁而顯出幾分戾氣。
右邊那人跟他說了句話,然後驅馬繞過城門朝堤壩上而去。左邊那人問道:“公子,進城嗎?”
“把腰牌收起來,不要聲張。”
歐陽溯一改往日大張旗鼓的做派,給城門守衛塞了些銀子,悄無聲息地進了關城。他在城中有一處宅院,名為“瀛洲玉雨台”,又慣稱作“梨花台”。城裡遍植梨樹,瀛洲玉雨台裡尤有幾株高大繁茂的千年梨樹,每到花期,潔白的梨花盛開,整座院子如墜雪霧。這裡是清幽的地段,歐陽溯購置這處地方時沒有張揚,因而少有人知這是他的宅邸。
一走進梨花台,歐陽溯便向府中管事問道:“白叔,有消息嗎?”
鄒白見歐陽溯和鐘明渾身濕透,連忙喚人拿來乾淨衣裳,邊道:“城裡的商鋪客棧都注意著,都沒見過一個新來的、姓慕的少年。”
“那在我來之前,有沒有聽到說‘歐陽溯’來了關城?”
“也沒有。”
鐘明疑道:“那小子偷了莊主指環,既不銷贓換錢,也沒有假冒公子,難道就是圖它好看?”
歐陽溯冷哼一聲,“誰知道呢!”
晌午時,他們在廳中用飯,與他們同行的那個人姍姍來遲。他脫下鬥笠蓑衣,露出一身蒼黑色的衣服和背後細長的包裹。他戴著猙獰的青銅麵具,遮住了上半邊臉。他一言不發,直接坐到桌邊,拿起筷子囫圇吃了起來。
鄒白看他能夠自由進入梨花台,便知他與莊主是朋友,隻是疑問:“少俠何以連吃飯都戴著麵具?”
“他長得醜。”歐陽溯隨口道。
“莊主可不好這樣說話!”鄒白輕聲斥責。
“是,我下次不說了。”歐陽溯笑道,“他其實是我朋友,名叫常黎,您叫他的字‘辰初’就行。我跟啟彰是在路上碰到他的。他被人搶了盤纏,問我借了些錢,我說不用還,他非不同意,這不,就跑來給我當護衛還錢了。”他說著彆人的窘迫事,可臉上看不出半點同情。
常黎隻顧埋頭吃飯,不理會他的幸災樂禍。歐陽溯又道:“他不愛說話,您不用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