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慕跳進遙河後,歐陽溯在岸上遍尋她不到,便知這河裡有古怪。他沒有猶豫,也如她一樣跳了下去。他沒有去過閻王殿,沒有進過輪回道,不過他想,若真有輪回道,或許就同這河水一樣,跳進去後便能看到許多前塵往事,再睜眼時就成了一個“嶄新”的人。
他曾多次夢到關於任平遙的事,但那些隻是零散的、奇幻的碎片。這回他卻將發生在任平遙身邊的事看了個清楚。
他的腦子裡塞進的是新的記憶,而他來的地方無疑是一處舊城。
這裡是關城,卻不是現如今的關城。
幾近黃昏,城門已經關了。他正想著該如何進去,忽聽到“轟隆”一聲巨響,驚得他猛然回頭。好像是河麵上有什麼東西塌了。他循著聲音走近堤岸,便看見水麵翻湧,似有巨物緩緩下沉。
岸邊有一行人,其中幾個是官吏打扮的人,剩下的十來個是披堅執銳的皇家衛隊。歐陽溯站的位置很顯眼,可是沒有一個人看到他。那些穿官服的人被帶到河水邊。他們的手腳被縛住,腳踝處各拴了兩個麻袋。
歐陽溯呼吸一滯,明白將要發生什麼。他聽到一個蒼老的聲音痛心疾首地呼喊:“你們還要拆廟鑿碑!爾等犯此罪惡,必教日月泣血、天地蒙塵!”
滿臉冷漠的金吾衛絲毫不理會,伸手一推,老人便跌落河裡。在裝著石塊的麻袋的拖拽下,河水很快沒過了老人的口鼻,他便再也喊不出話來了。
歐陽溯看著這些人淹死在他們精心嗬護的河道裡。這慘烈的一幕與他曾經的夢境重合。
河麵很快歸於平靜。金吾衛的臉色比水麵更平靜。他們回城複命,歐陽溯便跟著他們進了城。走到署衙門口,金吾衛進去了,歐陽溯卻腳步不停,繼續往前走。
署衙裡會發生什麼,他知道。逝者已矣,總還是生者更為重要。在進入幻境時的長夢裡,他看到一個綠色的身影去了平波祠。他不知道這段夢境是否真實,但他還是要去看一看。
此時的平波祠建在一處高台上,門前有段寬闊陡峭的階梯。站在階梯下,實難看清祠堂內是否有人。
他拾階而上,步入大門。院中的梨樹是祠堂建成的時候種的,到這時也不過十來年。他穿過天井,來到正殿。殿中奉的是大禹的塑像,中堂兩側的楹聯也不同於後來的那副。
他站在這裡,又像是回到了龍頭祭那天,在這幽深熱鬨的世間,隻餘他一個人。他看著楹聯,分明是心中默念,卻有吟誦的聲音同時響起:“風調雨順四時無害,國泰民安五穀豐登。”
他轉過身,發現身後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人。不是小慕。
這人有著與任平遙一般無二的樣貌。真正的任平遙自是在九百年前就死了,即便是幻境中的任平遙,也應該在傍晚時分死在了州署的牢獄裡。不過,此處既是幻境,或許有很多任平遙的幻影吧。
“任平遙”看著神像,徐徐說道:“我剛來關城時,對修建祠堂、祈求神仙這些事很是不解。這些所謂的神仙從沒有現身施過法、救過人,何苦要一遍遍地拜他們?”
他的聲音不高,不知是在對歐陽溯說,還是在自言自語。歐陽溯禮貌地問道:“公子後來明白了嗎?”
“明白了一點。這裡是城中地勢最高的地方。建在此處的祠堂雖不能保佑‘風調雨順四時無害’,卻能在洪水來臨時為百姓提供一個庇佑之所。我一開始以為隻有治水最要緊,後來才知順應民俗一樣要緊。”
“治水為民,公子做到了。”
“任平遙”輕輕擺頭,“我未能親眼看到這幾百年間的世事變遷,倒是從各人的夢裡窺得一二。自我以後,關城水患並沒有停止,是靠著後世不懈的努力,才逐漸束縛住這條蛟龍。”
“公子開了個好頭,自是功不可沒。”
“任平遙”笑了笑,“從源到這個地方來,想必不是為了說些恭維的話吧?”
“我今日擅闖此地,一是為了找我的朋友,二是希望可以找到恢複關城的辦法。還望公子賜教!”歐陽溯懇切道。
“任平遙”無聲地踱起了步子,“從源懷疑關城種種皆是我所為?不錯,董姚善的死確實與我有關。他為害百姓、本不清白,早就心生惴惴,惶恐難安。我入得他夢中,教引了他幾句。所幸他尚有一絲良善在,便寫下一份罪供,選擇了自己了斷。至於其他……我雖是劍靈,卻沒有這麼大的能耐,可以使得關城封閉、瑤水枯竭。”
“這些事隻有神劍能做到。若不是純鈞,又會是誰呢?”
“城中不止一柄神劍,也不止一個能操縱神劍的人。”劍靈輕聲道。
“公子是指……”歐陽溯極為震驚,“可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為了使董姚善無法傳出消息,為了使瑤水不會發生災情。”劍靈道。他的目光從歐陽溯的左手掃過,又落在堂中的楹聯上。
“我在夢裡看到過重建的平波祠,可惜那副楹聯沒看清楚。從源可否告知是怎麼寫的?”
“平江闊海浩空,寧夏豐秋饒冬。”歐陽溯心不在焉地回答。他輕歎一聲,感概道:“關城百姓感念公子的功勞德行,所以將公子的名字嵌進了楹聯裡。”
“平江闊海浩空,寧夏豐秋饒冬……依從源看,如今的天下是否做到了。”
“如今的梁國確是安泰富饒,百姓也能安居樂業。”
“是嗎?”劍靈的語氣微涼,“那韓元可是梁國的百姓?怎麼他就無緣無故地下了獄,還險些丟了性命?”
歐陽溯沉默良久,垂首道:“朝中百官,總有蠹吏。無論作惡之人是誰,隻要證據確鑿,陛下就定不會饒他!”
劍靈笑了笑,笑容甚是古怪。
“從源可是梁國的百姓?”
“自然是。”
“從源才剛及冠,便擔起了莊主的重任。昆吾閣屢屢襲擾龍泉山莊的商隊,從源卻隻一味忍讓,這是何故?”
歐陽溯不語。
劍靈道:“隻因有人對你說,江湖中需要一個昆吾閣來製衡其他門派,使他們疲於爭鬥、難起異心。所以從源隻能忍氣吞聲、以大局為重。”劍靈不緊不慢地拿出一本冊子,正是歐陽溯早先遺失的貨物清單。“這些年來,龍泉山莊損失了多少貨物,傷了多少莊眾?昆吾閣作惡,難道不是證據確鑿?從源也是梁國的子民,龍泉山莊的莊眾是梁國的子民,何以要為了旁人的大局傷及自身,卻不能使惡有所懲、善有所揚?”
歐陽溯眼神微漾,似乎有了一瞬間的動搖,隨即卻道:“龍泉山莊上下蒙受天恩,才有如今的安康富足,為天子效力本就理所應當。天下大局並非一二人的大局,而是關乎萬民的大局。倘為此大局而傷及自身,又有何不可?”
劍靈似笑非笑,寬闊的袖子輕輕一揮,屋內竟拔地而起一道水簾,擋住了上方的祭台與神像。歐陽溯正覺得詫異,忽被水簾上微微晃動的景象吸引了注意力。
水簾上映著兩個人,一男一女,相對而坐,看起來像是在一座酒樓裡。當那男子開口時,竟有聲音從四周幽幽地響起。
“這件事有風險,當然不能讓姑娘吃虧。”那男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