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濁站在沙洲上,不知站了多久。
他還穿著離開時的那身黑色素服,手腕處纏著銀製護腕,身後背著一把長劍。他的臉上沒有麵具遮擋,甚至連那道偽裝的傷疤也消失了——這樣看起來更符合他的身份。
小慕這下明白了。
任平遙死於厲帝的嫉恨,死於皇權的威逼。他的怨思化生而成的魘,更是將這股憤恨提煉到極致。厲帝雖然早就死了,但如今恰有位當權者在關城。蕭濁與歐陽溯的關係當然跟厲帝和任平遙不一樣,但這對魘靈來說並沒有差彆。他隻是想讓太子死在純鈞劍下,死在歐陽溯手裡。
歐陽溯看見蕭濁,各種情緒即在心中翻湧。莫名的恨意和強製的冷靜在他腦中撕扯,直撕得他頭痛欲裂。他的手緊握成拳,淺淺的指甲深深地陷進掌心的傷口裡,激起一陣令人清醒的疼痛。
“你不是出城了嗎?”歐陽溯的聲音依然帶著涼意。
聽到問話,蕭濁的視線才從“任平遙”臉上移到歐陽溯的臉上。他平靜地回答道:“我出城時在河邊停留了片刻,待到清醒時,便在這裡了。”說完,他又看回了“任平遙”。
“這位是誰?”
小慕奇道:“你進幻境時沒有看到他嗎?”
蕭濁剛要說話,劍靈卻笑道:“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太子並不在意純鈞的主人,自然不會看到有關任平遙的事。”
“你看見了什麼?”歐陽溯問。
這回劍靈沒有接話。蕭濁望向水麵,看著三座陌生的塔碑出神。小慕也望了過去。想來這裡又是另一重幻境,所以河麵上的塔碑還沒有被毀。
“我看見了董姚善自儘時的情形。”蕭濁道,“閣下可以編織幻夢,又能在夢中操縱人……閣下是純鈞劍中的魘靈?”後麵的話顯然是在問劍靈。
“不錯。”
“閣下招我來此,又帶從源和慕姑娘與我相見,可是有什麼心願未了,要我們幫忙?”
“確有一事。但不是要你們幫我,而是我幫你們。”劍靈對蕭濁與歐陽溯道,“你二人的爭執所起,原是昆吾閣。如今昆吾閣主在此,隻消殺了她,你二人便可從此相安無事。”
小慕眉毛一揚,不知他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同時也不知道另兩人會作何反應。她心裡清楚,當前局勢的關鍵還在魘靈。魘靈附劍而生,汲取了純鈞的劍氣,又吸取了歐陽溯的鮮血。他比凡人飄渺,比魂靈真切,比她所知道的任何高手都更難對付。
“若我們不願殺她呢?”蕭濁道。
“太子隻知自己不願,怎知莊主不願?”劍靈言罷,眼神遽然變得淩厲起來。歐陽溯似乎有所感應,心中的殺意愈重!他的拳頭攥得越來越緊,撕裂的傷口早已鮮血淋漓。他感到理智的自己逐漸遠去,取而代之的是滿心殺念的自己……
小慕的餘光瞥見蕭濁右手一動,她來不及思考,徑自揮鞭而出,卻是擊向劍靈!所幸蕭濁擲出的劍也是朝著劍靈而去的。劍靈坦然一笑,忽而從原地消失,又在另一個方位現身。銀鞭和寶劍撲了個空,隻得轉回到各自主人的身邊。劍靈毫發無傷,但好在歐陽溯得到了些許平複的時間。
劍靈搖搖頭,輕歎道:“好。既然太子不願殺了閣主,那我再給你指條明路。太子殺了莊主,一樣可以結束紛爭,便再沒有人來質疑你的決定、過問你的安排,也不會有人為了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來與你爭辯……你是太子,何苦還要看臣子的臉色行事?更何況,這臣子的家中還潛伏著一條臥龍呢!”他的聲音輕而又輕,卻如同寒冬臘月的勁風,從各個方向穿透進眾人的腦子裡。
蕭濁的眼神一黯。他看著歐陽溯,卻沒有任何動作。劍靈微微笑了,右手一揚,手裡憑空出現了一遝紙。紙上布滿潦草的字跡,隻是最上麵的一張缺了一角。
“這是董姚善親手寫下的罪供,太子來時見過。這裡記著他做過的每一樁事、聯絡過的每一個人。太子想不想知道,這上麵都有誰的名字?”
蕭濁不再看歐陽溯,轉向劍靈道:“難道閣下又要讓我殺了從源,才會將這份東西交給我?”
“太子這樣想也無妨。以後安慰自己,還可說是為了天下大局,才不得已對昔日好友動手。”劍靈的聲音裡隱約帶著輕蔑,“為了讓太子的心裡更踏實些,我再給你加點籌碼。”
小慕突然感到一股力量將她提起,又將她甩到了水裡的塔碑上。她被一根水霧做成的繩子牢牢捆在石碑頂端,除了腦袋,渾身上下都動彈不了。她感到既窘迫又好笑,心想:我與他倆非親非故,何至於要拿我當人質?
劍靈身形飄移,退至水邊。他遠遠望著高處的小慕,嘴上說著憐惜的話,眼中卻毫無憐憫。
“此處雖是幻境,但還是能淹死人的。太子不願殺了閣主,不知可願意救她?閣主雖不無辜,到底還是救過你二人,總不至於枉死,是不是?”
劍靈說完,小慕便覺後背一震,同時聽到一聲巨響,石碑開始緩緩下沉。她距離水麵不過十數尺,照這個速度下去,恐怕不出兩刻鐘,河水就會淹沒她的頭頂。
蕭濁看向歐陽溯,問道:“你能帶他們出去嗎?”歐陽溯冷冷地盯著他,沒有說話。蕭濁點點頭,反手從背後抽出長劍,“你不能,那就換我來。”
歐陽溯心中的仇恨糾葛忽然消失。劍靈已經不再試圖操控他的心緒。沒有這個必要了。沒有什麼能比死亡更加激發一個人求生的意誌。如果蕭濁可以對歐陽溯痛下殺手,那歐陽溯也不必再顧念舊情。
歐陽溯打量著湛盧吹毛立斷的劍刃,嘲弄地笑了一聲,“樞清,你是到了今日、此時,才起了殺我的念頭嗎?”
蕭濁搖頭道:“我從來都不想殺你,可這是唯一的辦法。”
蕭濁行事果決,話音一落,便立起劍招。湛盧是何等的厲害!劍未及身,劍氣就逼得歐陽溯後退一大步。歐陽溯早已失了玲瓏匣,手邊唯有一把折扇。可惜紙做的扇子在神劍麵前太過脆弱,才過了三招便化為齏粉。而湛盧已經逼近歐陽溯的胸口!
“叮”的一聲,是清脆的金屬相擊之音。純鈞破水而出,橫在歐陽溯的身前,替他擋住了致命的劍鋒!
歐陽溯眼中一亮。隨即聞得劍靈道:“太子手執名劍,莊主卻手無寸鐵,難免不公。如此,名劍相較,才算公平。”蕭濁看著被劍靈召出的純鈞劍,眼光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