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樂扶額:“向來隻有生人給死人燒紙,你見過反過來問死人要錢的嗎?”
姬有瑕的俊臉上露出了一個略顯不要臉的笑。
他說:“這不是還有活著的楚家人嘛!”
彌樂無言以對,他自問也算見過姬有瑕的無齒麵目,卻怎麼也沒想到這人已經無恥到了這種地步。
不想再聽這些不堪入耳的話,他對歐陽從心招了招手。
歐陽從心一直在後麵觀望著這“主仆”二人交頭接耳,然兩人音量太低,他又不敢靠近,故而實在未曾聽出他們對此一扇大門作出了怎麼樣的“高談闊論”。
見彌樂動作,這才快步上前請示:“聖師大人,是否要下官帶您去看看現場?”
彌樂第一次見到這個結巴,說出一句完整的人話,擔心將他的積極性打消,便繼續保持著臉上人畜無害的和煦微笑。
“有勞。”
歐陽從心頓時感到有一股仙氣當頭澆下,立馬腰不彎了腿不軟了,帶著一行人烏泱泱湧進了院子裡。
掠過一眾嚇得麵色慘白哭得不能自已的仆從丫鬟,再繞過一派雕梁畫棟蓋著五彩琉璃瓦的亭台樓閣,他們才終於在後院一棵鶴立雞群的參天大樹下,見到了那具死狀離奇的屍體。
屍體的名字叫楚暮沉,是這間宅子的主人,也是楚族長的第二個親孫。
年歲剛滿雙十,據說文不成武不就,唯二的優點就是長得好加嘴巴甜,所以自小就很受以他爺爺為首的楚家人寵愛。平素吃穿用度,絲毫不遜於王宮之中的王子公主。
也有可能是平常好日子過得太多,楚暮沉的死相也出乎意料的……彆致。
此時正值深秋時節,尋常草木早就枯槁焦黃,可眼前庭院卻仍舊是一片令人心醉的鬱鬱蔥蔥。
尤其是中央位置的這棵槐樹,它姿容青翠,片片樹葉都碧綠瑩潤,仿佛經水洗過的翡翠一般。
仔細一看,甚至還能在樹根處看到不少新發的嫩芽。
姬有瑕感歎,這楚暮沉怕不是手眼通天,竟從琨霜彆院挖走了個花匠吧。
他抬起頭,見楚暮沉的骸骨就在這棵“眾樹皆黃我獨翠”的大槐樹冠裡掛得四仰八叉,燦爛的陽光照在潔白的骸骨上,愣是把原本陰森可怖的遺骸襯托得猶如黃金打造的寶器一般。
整個院子仿佛下了一場聲勢浩大的血雨,四處都是散落的肉塊和人血。新鮮濃鬱的血腥氣息撲麵而來,讓進來的人幾乎沒有可以下腳之處。
姬有瑕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緩步上前。
他深深的彎下腰,俯視大槐樹下被血染紅的泥土,沒有目睹同類之死的不適,一種奇異的想法浮現在心裡。
——他覺得這一部分的“楚暮沉”,就像是一灘被碾壓的極其細碎的朱砂。
樓台為紙、血骨為墨、畫的還是飄逸的狂草…
這年頭妖怪玩得這麼有格調嗎?
姬有瑕直起身子,冰冷的笑意落在陰影中,無端透露出幾份刻骨的陰森。
歐陽從心見到這個笑容,頓時嚇一大跳:“阿蝦大人這是怎麼了,被楚公子附身了嗎?”
彌樂淡定解釋:“抽風而已。”
清瀧聖師一身不染纖塵的白,麵帶微笑的仰望麵前的大樹,揣著雙手的樣子像是防衛又像是祝禱。
可其實他隻是在想,倘若此世之中並無妖鬼橫行,楚暮沉的死因應該是這樣的。
他可能坐著一支比樹乾還要粗的巨大火筒飛上了天,然後火筒理所當然在半空中炸出了滿天金燦燦的煙花、和紅彤彤的血花。
但不知道為什麼,火筒把他的人炸死之後,卻沒有炸開他的骨頭和衣服。於是他的骨頭和衣服被掛在了這棵無辜的樹上,隻掉下了一堆被炸得粉碎的血肉。
而這之後,作為凶器的火筒神秘消失了,並且也沒有人看見了天上有煙花出現。
難怪這群人被嚇成這樣,楚暮沉之死,確是少見的慘相。
姬有瑕踩著一地的血色走了過來:“殺人之後還作弄屍體,這妖魔可真夠無聊。”
彌樂依舊在仰視那副被陽光照成金色的骨架。
“也不知道當年是哪個無聊的人,第一次和人七王子見麵,就把他裝進木桶推下了山。虧得人家人傻心善,磕得頭破血流的也沒和你計較。”
姬有瑕:“……”
姬有瑕還準備說什麼,衙役們已經領著管家過來了。
那管家像是練過傳說當中的縮骨神功,一落地就跪成了一團。還沒等人問呢,就一邊抖著兩腮肥肉一邊主動交代。
“昨天夜裡子時一過,府中住在後院附近的下人們便、便都聽到了一聲慘叫。因聽著聲音像是二公子,老朽害怕主人出事,便吩咐府中下人循著聲音在宅中尋找。後來,後來就一同在這樹上看見了……屍體。”
歐陽從心從懷中取出一張符紙:“下官等已經用‘溯血符’試過,泥中血的主人確為楚氏血脈無疑。”
姬有瑕好奇地湊過去,就見玄黃紙符的兩端各染著一道血痕,像是兩條相互嗜咬的蛇、在符紙中央凝成一團。
溯血符,出自百年前的歲華聖師。
古來曆代聖師各有所長,歲華聖師便是符篆第一人,他又喜歡探案,除了可以探人血源的溯血符,還造了可以尋人蹤跡、透視人體……等等許多作用的符咒。
在任二十年間,天樞境內無一冤案發生,即便逝去多年,這些符篆也一直被都城衙門使用,造福後人。
彌樂收下符紙,又問管家:“你家二公子,近來可有什麼異常之處?”
“小人不知。”管家胡子亂顫,一副不知道被拷問了多少次的樣子,“二公子夜、夜裡從不讓人伺候,但大宅有侍衛輪流看守,外人不可能擅自闖入。”
姬有瑕指著庭院裡最異常的槐樹:“會不會是樹妖?殺人之後受血肉濡養,所以才有這枯木逢春之象?”
平心而論,“樹妖”這個猜測毫無毛病。
畢竟在場這些人誰也不瞎,庭院裡碧葉紅花如詩如畫,僅僅一牆之隔的外界卻蕭瑟悲涼落葉如堆。
如此涇渭分明,必是妖異之象。
姬有瑕一言既出,圍觀眾人紛紛失聲驚叫抱頭鼠竄,生怕麵前大樹一個沒吃飽、就會憑空張開血盆大口,把他們一個個蘸著底下的人肉醬生吞活吞了,推推嚷嚷地就想要逃跑。
就連因為彌樂在場而一直強裝鎮定的歐陽從心,也有種兩股戰戰要當堂跪倒的架勢。
彌樂十分無奈地瞪了一眼站在身邊的罪魁禍首,站出來安撫人心:“諸位安心,王都之中人煙鼎沸,又有王氣鎮壓,並非適宜妖邪修行之地。”
他轉身看見歐陽從心青白如鬼的臉色,又笑著補充,“頂多就是偶爾能碰上些戀棧人間的遊魂野鬼罷了。
歐陽從心半軟不軟的腿彎終於化成一灘爛泥,一聲不吭直接坐了地。
彌樂許久不曾親自耍人,當下對歐陽從心的反應有些滿意,和顏悅色安慰道:“最後一句是說笑的。”
他稍稍攏住兩隻飄逸的袖口,於眾人的注目下掏出了兩把潔白晶瑩的細沙。修長手指將沙捧著當空一拋,那沙塵便仿佛頃刻間叫日光點燃了,於落地之時墜成一片清淨剔透的水晶螢火。
螢火落地生根,被風輕輕一吹,隱有一股狂長燎原之勢。
彌樂拍了拍手掌,對歐陽從心吩咐:“此事確非人力所及,往後麵見王上之時,在下自有定議。歐陽大人還是和其他大人一起,先將楚二公子的遺體安置妥當吧。如此下去,未免過於淒涼。”
他麵含悲憫之意將話說完,衣不帶水飄搖離去。
在場沒人敢攔他,他們都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楚暮沉和姬有瑕這對血緣上的表兄弟先後協同給嚇傻了。
隻有姬有瑕恪守他阿蝦大人的護衛職責跟了上去。
而等到彌樂走出府門出了街角,他就失去了阿蝦大人。
姬有瑕伸出胳膊攔在彌樂身前:“我們現在去哪?不查案了嗎?”
彌樂被迫止住腳步,望向姬有瑕時麵色不善:“你還真把我當官差了?本公子餓了,要去吃飯。”
姬有瑕奇道:“我們不是已經吃過早飯了嗎?”
彌樂麵色更加不善了,盯著姬有瑕的眼睛,散發出幾乎是“仇視”的凶光:“糾正一下,是你,一個人吃掉了兩份早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