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萬川曲折時,刀筆龍蛇風 (1 / 2)

煙霞誌 厭闕 6377 字 11個月前

天樞王都繁華,楚宅附近尤其如此。

鱗次櫛比的街道裡,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姬有瑕亦步亦趨走在彌樂身邊。因為身量比之略高,他不得不微微低垂下眼瞼,才能看清彌樂完整的側臉。

彌樂精致的五官之中看不出一點猶豫,當然腳步也是。

作為避居湖邊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當朝聖師,彌樂這些年幾乎活得像個深山老林裡的隱士。

平日裡起床睡覺自有池婉婉鋪床疊被,餓了擺好飯菜,渴了端茶倒水,除了不需要人喂飯喂水,簡直像極了一個斷手斷腳的殘廢。

可這樣的彌樂突然邁腿走進了喧嘩鬨市,卻表現得十分安然自如。

神情悠哉、身姿閒散,拖著一身與和路上行人及周邊攤販全不搭調的長袍,就像是一隻混跡在塵世風沙裡的白蝴蝶。

尤其是彌樂的目光,一直虛虛停在額前半空約莫五六尺之處,看上去就仿佛虛空之中有人在為他引路。

引路?

這家夥,難道也……

姬有瑕摩挲著自己不太平整的手背,英姿勃發的麵容陡然深沉。

他這個人其實不太走運,生來被判為災星禍水,縱然在武學方麵是天縱之才,長得也比一般人全須全尾,但卻有一個奇怪的弱點——方向感差得要命,天生辨不出東西南北。

小時候第一次獨自出門,就把自己丟了四五天。

期間爬樹下河,捕鳥撈魚填飽了肚子,卻死活找不到回去的路。

旁人同他說沿著此路直行,他走著走著就拐起了彎,最後還是在睡夢裡,被他爹在一處墳坑邊找到的。這老頭表達感情的方式也很粗暴,先是一個熊抱差點把他憋死,又胖揍了一頓,把他打的是鼻青臉腫、活像一隻五顏六色的小豬。

也是從那次開始,大家才發現姬有瑕竟是個路癡。

殘酷的真相一被揭露,連帶著他想要做一個大將軍的偉大願望也折戟沉沙,掉進水裡連個響兒都沒有。

畢竟南征北戰除了需要文韜武略、智計過人,最起碼也要分得清行軍路徑,要是領頭之人連個地圖都看不懂,天知道是否會將自家軍隊帶進敵人準備好的陷阱。

姬有瑕知道後也不曾意誌消沉,隻是為了不再弄丟自己,到底減少了些出門的次數。

原本此事被他瞞得挺好,但彌樂這廝的眼睛卻仿佛天生就能瞧見彆人短處似的。

相識後某天,突然就拿了工具、不由分說在姬有瑕的手背上刺了個小小的司南。純白的顏料沿著傷口滲透進去,留下的疤痕成了姬有瑕此生見到的第一個神跡。

“此墨是用識途鳥的骨頭做的,這種靈鳥信奉落葉歸根,生死都要留在一處。哪怕飛越千山萬水,也能找到回鄉的路。我請它將靈力分與你,從此,萬川曲折在你腳下都是坦途。”

小少年聲音清亮,難得不帶絲毫鄙夷與挑釁,就那麼涼絲絲地印在姬有瑕的記憶裡。

“彌樂,”姬有瑕從回憶中脫出,滿心感慨地拉住他,“想不到你也有這種難言之隱。其實路癡並不是什麼壞事,你不必如此遮掩。”

“人生一世幾十年,要活得輕鬆一些,對我坦誠些也無妨,朋友就是用來傾訴和陪伴的。”看著好友腳下的道路越走越窄,姬有瑕心中有種沒有來由的心酸,時隔多年,他終於明白了當年他爹那欲言又止的表情是為何。

“你在說什麼?”

彌樂不明所以,他一路上都在努力平複腹中的饑餓,完全忽略了身邊的動靜。

這會兒微微抬起頭,刺目的陽光立刻平鋪直敘在他的眼睫上,看起來就像有人在他臉上描了兩彎淡金的月色。雪色衣衫一如天上淡泊的浮雲,使他飄逸俊秀之餘又有一些說不出的神異。

神異的彌樂抬手一指:“到了。”

姬有瑕驀然回神,恍恍然順著彌樂的手指看去。

隻見遍布微黃蘚痕的深巷儘頭,出現了一家其貌不揚的麵館,姬有瑕隻是站在巷子口,就感覺看到了草原上一群壯碩肥美的牛羊,它們排著隊地被剝皮切塊,跳入滾燙的熱鍋中,最終變成了一鍋鮮香美味的熱湯。

姬有瑕猛然吞下一大口口水,什麼感慨都不翼而飛,箭步上前奔進店裡。

“老板,來兩碗麵!”

兩人尋了個窗口的位置,一抬頭就能看見蔚藍如洗的天,再一低頭,就能看見色香味俱全的牛肉麵。

姬有瑕有個特點,就是一旦喜歡一樣東西,必定愛屋及烏;一旦討厭起什麼來,也必定連帶著恨上他祖宗十八代。

這不,吃飽喝足打了個嗝,將手邊堆疊的六個空碗推到一邊,姬有瑕已經忘記了上半輩子的一切煩惱不快,覺得老板窮凶極惡的長相也變得活潑可愛起來。

“果然人不可貌相是有道理的,你看那老板,長得跟山匪從良一樣,沒想到能有這麼好的手藝!”

彌樂理也不理,繼續無聲地吃麵。

他的嘴巴比一般的同齡男子略小,有點類似於妙齡少女的櫻桃小口。聖師大人又不像姬有瑕那樣喜歡狼吞虎咽,因此像這種寬約一指的刀削麵條他一次隻能咬下一根。而區區一根麵條,他往往要花上三口才能嚼完。

不管看上多少次,姬有瑕都覺得彌樂這種過於細嚼慢咽的吃相非常影響同桌人還有他自己的食欲。

果然,姬有瑕在彌樂碗裡一瞄,他才吃了一小半。

“珍惜現在的老板吧,”彌樂堅持把嘴裡的麵條咽下,然後再說話,“過兩天就不會有這樣的好事了。”

“為什麼?”

彌樂好像來了點興趣,他動作優雅地把筷子擱在碗沿,朝姬有瑕溫煦一笑。

“因為老板的女兒在三天前出生了,按照天樞的習俗,他要連續行善七天來為自己的子孫後代積德攢福。可這老板從來在‘錢’之一字上十分講究,除了去寺廟捐點足以讓他見到佛像的香油錢,就不會做些有往無來的虧本買賣,更不會不求回報地把錢扔給隻會沿街討食的乞丐。於是他選擇把做善事的地方定在了自家麵館,在不虧本的情況下儘量多給食客一些甜頭,這樣食客吃得開心,他也能多賺一點。薄利多銷,兩全其美!”

姬有瑕半信半疑,但還是頗為珍惜地喝乾了積在碗底的最後一點麵湯,然後問:“你怎麼知道?”

仿佛之前千言萬語的鋪墊隻為了等待姬有瑕問出這句話,彌樂臉上慢慢浮起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使得一側白皙的臉頰上隨之呈現出一個極為淺淡的酒窩。

他說:“因為就在兩年前,老板的頭一個女兒出生的時候,我剛好在如意寺中遇見了他。他問我應該怎樣為他的女兒慶生,我就給他出了這個主意。”

姬有瑕:“……”

彌樂撫了撫自己平整到無一絲褶皺的袖口,仿佛用工筆勾畫出來的麵容之中蘊著一派難以言喻的深不可測。

“你隻需要付自己這份的錢就好,老板為了表達對我的謝意,答應有生之年不會收取我的飯錢。”

見姬有瑕一臉不甚靈光的瞠目結舌,他又不疾不徐地補充道,“但並不包括我的朋友。”

喧囂聲色愈加明朗,兩人辭彆香飄十裡的小巷,一左一右的距離大約並不超過一條胳膊。

“不是。”姬有瑕有些無來由的憤憤不平,“你雖然是聖師,但也用不著什麼事兒都管吧。他不願意布施,你就連怎麼省錢都幫人家想好了?”

彌樂麵帶微笑側耳傾聽。

對比姬有瑕,他雖然吃得不多,但顯然已經從擠兌姬有瑕的過程中獲得了遠勝於食欲的巨大滿足,所以當下隻是懶洋洋地在陽光下消食。

“你不知道我們聖師都是很享受普度眾生的成就感的嗎?那位老板要是不遇見我,也許這一輩子都不會用上這麼好的主意。要是讓我像你這樣隻練武不練腦,終有一天變成一個空有其表的白癡,那還怎麼慧絕古今普度眾生?”

姬有瑕握緊雙拳,深深呼出一口氣。

他曾經幻想過最可怕的畫麵之一,就是在某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自己手持利劍劈開繡房,拎起一根娘不兮兮的繡花針,再衝進琨霜彆院,縫住身邊這小子的兩瓣嘴唇。

但幻想之所以是幻想,是因為姬有瑕每次怒火攻心之際,還是相當有理智地阻止了這件事情的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