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氣就像一陣雨,那也得看它往什麼地方下。
若是什麼杳無人煙的窮山惡水,那隨便下個三年五載也不會怎樣,時不時發發洪水,說不定還能盤出一片稻香魚美的富庶之壤。
可一旦落在毗鄰王都人來人往之地,那問題可就大發了。
聽風茶莊。
當獸類的嗜血氣息混雜著衝天妖氣鑽入鼻腔,彌樂一貫金貴的脾胃立刻被激得翻江倒海。
他身體不適,臉色自然也跟著難看起來。
此時沒有外人在場,不必演戲,故而姬有瑕能清楚地看見彌樂從頭到腳都呈現出一股張牙舞爪的焦躁。
焦躁的彌樂心裡在想,麒麟這種東西之所以會早早絕跡人間,好像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
這般磅礴純粹又不知收斂的仙靈,隨便走到哪裡都會惹出滔天的亂子。
一個不慎,被牽連到的又何止眼前這小小茶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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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沒有白吃的飯,當然也沒有白練的功。
姬有瑕頂著滿身粘液也跑得瀟灑敏捷,隻是在到達山頂的那一刻差點摔倒。
視野中的龐然大物宛若一座毛茸茸的小山,姬有瑕橫看豎看:“這……不會就是傳說中的‘麒麟’吧?”
話音剛落,氣喘籲籲的彌樂立即剜了他一眼。但凡不是個瞎子,都能看出這是一隻老鼠。
隻不過是大得有些離奇的老鼠。
它整個鼠居高臨下地俯瞰整片樹林,通體漆黑鬃毛鋒利,兩隻赤紅如銅鈴的眼下,環環妖紋如水散開。
想必因為攝取了過多的仙靈,它的體型比原先所見的任何獸類都要龐大。短時間內的急速生長,讓這老鼠的皮膚片片皸裂,仿佛被刀劍割開,濃稠的血液將皮毛染濕,看起來破破爛爛之外更添可怖。
彌樂一眼看出端倪:“該死!這鼠是被麒麟之息生生灌成這樣大的,此時它體內妖氣初成、又有仙靈催長,很快就會進入狂暴狀態!”
彌樂如此說著,視線已經跳轉至蒲星煉身上。
人類女子正被捏在巨鼠爪中。
她整個身體略微蜷縮,形成一個怪異扭曲的姿勢,昏迷中頭部低垂下去,彌樂看不清她的臉,卻見她身上泛著一汪淺金色的光暈。那光芒聖潔而美好,在蒲星煉周身形成一個保護作用的光罩,但同時,也對巨鼠產生了一種莫大的吸引力。
若說麒麟在巨鼠的眼裡就是一塊無比香甜的點心,那麼此時夾在他們中間的蒲星煉就好比裝著點心的籠屜。
可惜,巨鼠將這“籠屜”翻來覆去,也無法真正打開。
散發甜香的點心近在咫尺,卻始終觸之不及。
麒麟。
彌樂輕咬牙根,喊道:“蒲星煉!”
蒲星煉已經聽不見了。
她整個人天旋地轉,意識仿佛已經脫離了身體,五官和全身都像被壓成一團漿糊,然後一轉眼又被人扔進了凶險至極的冰窟。全靠胸前一直不曾退散的火焰,才沒有完全變成一碗冰凍漿糊。
巨鼠睜著一雙燈籠似的眼珠,緊盯近在眼前的食物。
它以有限的智慧琢磨半天,終於琢磨出來,隻要將這人類囫圇吞下,那麼她懷中之物自然也會進入腹中。想通了,它立刻迫不及待地張大血盆大口,漆黑口腔裡的巨大牙齒懸在了蒲星煉的頭頂,眼看就要將她整個吞食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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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有瑕覺得,自己今天肯定在做夢!
他跟彌樂一起到達山頂,先是見到了這條不知道吃什麼玩意兒長大的老鼠,後又發現彌樂好像中邪一樣,忽然割傷了自己的手。
相識多年,他從沒見過彌樂受傷。
也因為認識得晚,完美避開了彌樂幼年的掉牙時期。這麼一想,他見到的彌樂從來都是齊齊整整、甚至沒有掉下過一根頭發絲。
但也說不準,畢竟頭發絲這東西實在太細,他就算看見了,也很可能以為自己沒看見。
姬有瑕從小到大習慣了磕磕碰碰,他不怕疼,但他以為彌樂會怕。
因為光從長相上看,彌樂實在生得過於殊麗秀雅。而像這樣空有其表的美少年,肯定是應該非常怕疼的。
但彌樂此刻的做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一把握住姬有瑕的手,借劍隔著重重袖袍在自己的左手小臂上劃過。
——那深深的一劍,讓彌樂的整條胳膊都隨著刀鋒走向不自覺的一抖。
饒是姬有瑕僅僅是個看客,也不禁看得牙根一酸。
他判斷著,如果沒有骨頭的支撐,彌樂的手臂可能已經斷了。
雖然沒有見到殷紅血跡暈開白色衣袍,但應當是在袖中血液落下的瞬間,姬有瑕聽見了一聲極輕的細響。
那響聲稍縱即逝。
緊接著,彌樂垂在身側的袖籠微微鼓動,就這樣憑空躥出一股大風。
那風勢極烈,像是自雷霆中伊始,它撕裂了廣袤的天際,穿越奔騰的江河、撞開幽深的山穀……攜無堅不摧之勢,裹挾著山頂上的所有飛沙走石。
吹得姬有瑕站立不住,整個人被直接掀飛出去,半空旋飛之際抓著劍柄一劍鑿入地縫,才勉強將自己定在彌樂的身後。
他勉力睜眼,看見彌樂弱小的身板陷在狂風中心,紙片似的嘩嘩作響。
而彌樂對麵的一人一鼠,竟也沒被當場吹跑,正被迫承受著這場堪稱狂暴的洗禮。
那個叫蒲星煉的姑娘到底有多沉,姬有瑕不知道,他隻知道那巨型老鼠算是遭了老罪了。
眼耳口鼻都被無形之風一鑽到底,相對脆弱的眼眶直接爆成血窟,嘴巴直接開到了一間屋子那麼大,兩排鐮刀似的牙齒崩裂如沙土,隨著氣流一起在幽深無比的喉管中長驅直入,眼看就被灌成了一隻巨大的鼠皮燈籠。
再等一會兒,說不定就要炸了。
姬有瑕手中長劍驀然一輕。
是彌樂轉身,雙指叩在姬有瑕的劍刃上,宛如墨晶的黑色劍身回應似的發出一聲清嘯,頓時劍氣傾灑如橫貫的流水,讓他全身上下每塊關節、每一滴血都在無極長風中進退自如。
彌樂唇色蒼白:“我借長風來,此風卻不能為我久用,剩下的就靠你了,千萬不能讓蒲星煉為它所食。”
“好!”
說來,這還是姬有瑕第一次與彌樂並肩作戰。鄭重應下後,以一種無比利索的快攻架勢,閃電一樣順風飛出。
所謂皎若遊龍也不過如此了。
玄光湛湛的長劍首先砍下巨鼠的前爪,鋪天的血色中,姬有瑕一把拽出昏迷中的蒲星煉,將人質拋出戰圈,自己再次揮劍整個人直入鼠口,沿著最便於切割的骨縫與經脈直衝進去。
不負彌樂所望,短短幾息功夫,龐大的鼠皮燈籠轟然炸開,刺耳的慘叫聲還沒落幕,碩果累累的桔樹林中已經降下大片瓢潑的血雨,白骨皮肉從脆弱的內部分崩離析,灑下一地烏黑的殘血斷肢。
…
見此,彌樂眉頭稍鬆,飄在半空的袖口輕輕垂落。他微微扶著左臂,臉色是說不出的淡薄慘白。
但姬有瑕是看不見這種靈力損耗過後的慘白的,他站在滿地狼藉的肉塊當中,正仰頭欣賞自己的傑作——沒人知道短暫的黑暗中,他是怎麼遊刃有餘地將這龐大的怪物剝皮見骨的,竟然還有閒情逸致,在最後留出一副完整無缺的骨頭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