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水月懷疑自己撞邪了。
他好不容易求著母親答應讓他到茶莊小住幾天,結果幾天還沒住完呢,居然在莊子裡看見了彌樂。而且彌樂懷裡那個人,怎麼看怎麼像他姐。
眼見清雅少年抱著秀麗少女,兩人頂著宛如紅帳喜燭一樣的瀲灩霞光緩緩走來,韓水月恍惚了。
他竟然冒出了一種,自己馬上就要喝到他們喜酒的錯覺。
如果是蒲鬆風,麵對這種情況肯定不會產生絲毫遲疑,隻會非常沉著淡定地擠兌彌樂:“聖師不是在查楚二公子的命案嗎,怎麼無緣無故溜達到這小小茶莊來啦?”
但他是韓水月,所以想也沒想地直接跳了起來。
“我姐怎麼了?她受傷啦,她為什麼會在你懷裡?你不是聖師嗎?怎麼能讓我姐待在你懷裡?!我的老天爺呀,你們倆的名節和清譽都不要了嗎?!”
“……”
總而言之,韓水月成功將自己化身成了一串沒完沒了的人形鞭炮。
而彌樂自認阻止不了世間萬物的自取滅亡,於是打算等鞭炮自己炸完再說。
正常人遇上這種情況應該會置身事外,但顯然姬有瑕不是個正常人。他一直把自己當成彌樂平生之中的唯一摯友,因此完全不怕被波及地湊了過去。
“這小孩怎麼變這麼凶?昨天隻是趕人,今天感覺要是想砍人。”
彌樂麵無表情地往後移了移。
他儘可能屏住呼吸,強忍姬有瑕一身雲籠霧鎖的腥臭之氣,十分艱難地說道:“他是鬆風的孿生弟弟,隨母姓韓、名喚水月。雙生兄弟長相如一,但性情各異。”
“鬆風,水月?”
姬有瑕對彌樂的滿眼嫌棄毫無所覺,或許他已經在多年相處中把這種感覺同飯食一起囫圇吞掉了。因為不太明白這倆名字都有些什麼意思,順帶也就一同忽略了自己的無知。
“大文豪取的名字可真奇怪!”
對比平常,姬有瑕說這句話的時候音量極低。
但他不知道韓水月除了嗓門兒大,耳力也是極佳,而且極其聽不得彆人找他們家的茬兒。
這會兒一聽見有人膽敢質疑他爹,當即怒懟。
“‘淡淡鬆下風,泠泠水中月,璨璨天上星’,我父親學識淵博,我們姐弟的名字也詩情畫意得很,你這無名鼠輩,不懂就不要瞎說!”
姬有瑕不僅身手野,而且極其自來熟,壓根兒沒注意道自己剛才得罪了人,或者得罪人了他也不在乎,聽見對方說自己“無名”,直接就開始自我介紹。
“我叫姬有瑕,你叫我姬大哥或者有瑕大哥都行!”
韓水月:“……”
韓水月愣了一瞬,反應過來後重重“呸”了一聲。
他連自己親哥都直呼其名,何況是這棵不知道從哪個泥坑冒出來的長蔥!
當然,他這麼想的時候,並沒有發現其實自己也像是剛從泥坑裡滾出來的一棵短蔥。
但彌樂發現了,他甚至還憑借身高優勢越過韓水月的肩頭,看見了一隻被拔光了羽毛然後五花大綁起來的不明之物。
聖師大人職業病發作,無比敬業地略過二人之間彌漫不休的腥風血雨開始鑒妖:“這白雀雖然體型變大了不少,但皮下血色仍清,未有妖紋顯現,想必體內也無妖毒積聚。若能將其馴化,用來看家護院想是不錯。”
韓水月準確捕捉到了一個“妖”字:“你們是來捉妖的?我們茶莊什麼時候有妖了?我姐不會是遇到妖了吧?”
彌樂還沒說話。
姬有瑕率先搶答:“可不是,好大一隻老鼠精啊!長得跟小山一樣大,一張嘴差點就把你姐活吃了。幸虧我和彌樂及時趕到,不然後果簡直不堪設想!喏,現在那骨頭架子還在山上擱著呢。”
韓水月也不罵人了,盯著受傷昏迷的姐姐憂心忡忡。
彌樂無奈:“你姐姐隻是受了皮肉之傷沒有大礙,這段時間就讓她在府中休養,不要外出了。”
韓水月分出輕重緩急,當下十分聽話地點點頭。
他跟四周因為擔心蒲星煉、圍攏而來村民們打過招呼,便領著彌樂和姬有瑕找到一輛用來代步的馬車。
馬車中陳設樸素而雅致,很符合太傅府的風格。
明明沒有香爐,卻懸著一股經年積攢下來的花木清香,沉靜而又悠遠,讓人輕輕一嗅,就仿佛整個人都陷在柔軟的夢境之中。
蒲星煉身量纖瘦,側身躺著倒也不擠。
彌樂將人安置妥帖,又抽出薄毯蓋住她身上遮住斑駁的血口,這才覺得自己的眼睛不再那麼見鬼的刺痛了。
“下山吧。”
南郊群山普遍不高,隻是山路略有顛簸。
車廂也不寬敞,姬有瑕和韓水月因著身上臟得如出一轍,都主動待在車外。
尤其是姬有瑕,他大半個身子都掛在空中,看上去活脫脫就是一隻身手敏捷的猴,一件紮成麻袋的外衣懸在小腿邊上,時不時還要無聊地輕踢上幾腳。
看他那無甚所謂的樣子,估計早忘了麻袋裡裝的是一隻珍貴無比的野生麒麟。
韓水月看著心癢,趕車之餘也想伸腿過去踢這臟兮兮的“蹴鞠”一腳,但姬有瑕故意逗他,仗著腿長每每把球送過去又飛快勾了回來。
韓水月一直踢不著,漸漸從心癢變成了牙癢。
彌樂:“……”
他聽著外麵聒噪打鬨的動靜,深刻地覺得這兩個人的心智絕對超不過三歲,於是他安靜不語地閉目養神,隻時不時扶上一把快要跌出毯子的蒲星煉。
木質車輪輪轉不休,在金色的山林刮起陣陣紛繁的葉雨。
許是雨聲過密,擾得彌樂神思不寧、還是睜開了眼睛。
低垂的眼睫濃密如羽,像是一對能夠掩卻光陰的蒲扇,彌樂就著點點婆娑的扇影,打量起相距咫尺的女子。
他很久沒有如此看著她。
她睡著了。
發絲微亂眉目安然,通身上下未有半點粉飾,入了人眼,就宛如一朵清流靜水之上微斂小憩的花。但就是這樣一個單薄的人,這樣一張素淡的臉,讓他驚動過、欣喜過,繼而試探過、也厭倦過……
直到現在,他已經為這種毫無緣由的一成不變,而開始興味闌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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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方於城門處兩兩分彆。
琨霜彆院,池婉婉像是預先知道一樣早早候在門前。
姬有瑕下了馬,才後知後覺地抱緊馬脖子:“幸好聽你的沒有騎馬上山,否則萬一它也變大了,瞎跑起來豈不把整個山頭踏平!”
“不過是以防萬一罷了。”
彌樂雅致的五官中沒有什麼情緒,他望了一眼姬有瑕肩頭的包袱,語波不興:“把它帶進來。”
“好嘞!”
姬有瑕飛快鬆開馬脖子,連人帶包袱一起進了門。然後一進彌樂的房間,立刻就把這包袱扔到了地上。
琨霜彆院光可鑒人的地板,就被這樣活生生地“玷汙”了。
“……”
彌樂的眉梢不堪重負地擰了擰,伸手取過旁邊桌案上的茶。
他覺得自己需要冷靜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