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石鎮處在百裡魍魎山的邊沿。
做為最龐大凶險的山脈,魍魎山當然不是真的隻有百裡而已,它東起無儘之海西至北漠,幾乎橫穿了整個大陸,像是橫在皇朝與蠻地之間的一道天然屏障。大片巍峨詭異的山嶺之後,有天下最繁華的海港,停靠著從各個島國來的貿易船隻,哪怕是皇朝普通的絲綢茶葉在那裡,也能賣出比天高的價錢,再被販到各處去,每年皇朝都會有大量的商隊,從各地奔向落石而來,進山林裡去,但是能順利穿過山脈的卻屈指可數。
這些絡繹不絕的商隊造就了落石鎮的繁華。北邊討飯吃的響馬、小偷各種勢力,也更讓此地魚龍混雜。哪怕看上去像,但貨郎不一定隻是貨郎,乞丐不一定隻是乞丐,破爛茶棚的小老板,也不一定隻是膽小怕事的生意人。
十六歲的黑皮所開的茶棚就在斷魂峽外,這是進山前的最後一個落腳點,離鎮子有點距離。進了峽,就算是真正的進山。平常生意不錯,一天裡總有二三個商隊在這裡落腳。
今天黑皮心情不錯,與人搭夥做了一趟不見紅的活,回來跟弟弟好好吃了一頓,早早地就睡了。但不多一會兒,就被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驚醒。
他在黑暗裡睜開眼睛。在這個時辰茶棚怎麼還會有客來?下意識地看向迷迷糊糊的弟弟春安,對方仍毫無知覺睡得很香。屋外月色正好。從窗欞灑下一小片,落在用土磚支撐著的床板上。
雖然明的暗的收入不菲,但二兄弟從來沒有把茶棚好好整整的打算,該漏雨的地方還是漏雨,窗戶也殘破得不成樣子。牆也仍然是泥合草的。更沒攢下什麼錢,凡是到手的銀兩,都會猴急地大把花出去,好像隻有這樣才覺得活得夠勁。
數年來他跟所有嘴硬但虧心的落石鎮的人一樣,從沒睡過一個好覺,淺眠而驚醒,就好像時刻會被猛獸銜走的小動物,警惕著身邊的風吹草動。不論是官府或者時不時衝下山來的大山匪或者響馬,對沒有根基的他們來說,都是十分危險的存在。他並不覺得自己的命有多麼金貴,但是不得不想著弟弟,所以平常越發的小心謹慎。
聽著那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心裡琢磨這兩天自己有沒有得罪什麼人。用力推醒身邊的弟弟壓低了聲音問:“這兩天你可做了什麼事?”
春安睡得正好,渾渾噩噩被搖醒聽到這麼問,一下子就驚醒過來,故做輕鬆道:“我能做什麼事。”手緊緊抓著枕邊的鈍刀,心虛的忐忑。
與哥哥黝黑平淡的長相不同,他相貌出眾,有一雙狹長的眼眸,唇紅齒白,雌雄莫辨的妖異。初識者在他麵前總是會有那麼一點失神的驚豔。也正是因為這個長相,在鎮子裡常被嘲笑調戲,落了個‘小娘子’的稱號。使得他憤恨不已,於是在外麵更加好勇鬥狠。時常惹事生非,年紀不過十四,因為經常與人入夥做些勾當,眉梢都已經帶著狡詐陰狠。
黑皮把弟弟的變幻不定的神色看在眼裡,沒有再追問什麼。在這裡討生活沒有哪個人手裡是乾淨的,不是嘴裡掛著行善積德就能生存下去,隻要死的是彆人就行了。翻身從被窩裡鑽出來,趴在草泥牆上的縫隙偷偷向外瞄。
借著月色,能隱約看清是個小商隊,有四五輛北蠻悍馬拉的車,正停在官道邊的平地上,一共有二十來個人。幾個人湊成一堆不知道在小聲嘀咕著什麼,另一個已經向茶棚來了。想必是要落腳的客人。
春安趴在他旁邊“是趕夜路的商隊。”眼睛落在貨車上若有所思。
黑皮鬆了口氣。從木板床底下的破爛木盒子裡,拿出個黑沉沉長不過一尺,看上去不過大拇指粗的四棱刺,撩起衣服插在褲腰帶裡,低對弟弟說“你睡吧。”腆著笑臉迎出去點起燭火,大聲招呼“客官落腳呢?坐坐坐!”開爐燒水,被這群漢子呼來喝去地使喚著跑得不亦樂乎。
進來的這二十來人腳步穩健,一看就是有些本事的,在茶棚裡坐得毫無章法,但把能進出的地方都守了個死。被團團圍住的是一個少年。
他一個人坐一桌,沉默寡言。看上去不過十三四歲,長相十分秀氣,一看就是在家裡嬌養著的少爺公子。此時像怕被油膩的桌椅弄臟衣服似的,把袖子高高的擼起來,露出細瘦蒼白的手腕上二隻怪異的黃澄澄手鐲,在燭光下發出渾厚誘人的光澤。
黃金的?黑皮心中猛地一跳,那對鐲子足有三指寬,看上去厚實又沉重。他無視四周那些壯漢警惕的眼神,湊上前去想看得清楚些,低下頭假作是看茶碗,嘴裡諂媚地說“小公子,要不要吃點什麼?”殷勤而白目,像是個想得點打賞不懂得察言觀色的鄉下小子。
坐在小公子旁邊桌的中年人,眼光淩厲。而黑皮毫無知覺地憨厚笑著過去給小公子倒上茶,帶著討好的笑意湊過臉問“不要吃?進山了可沒什麼好吃的了。我們這裡是最後一家。要不我給您烙個餅?我手藝不錯。”
小公子沒料到他會湊得那麼近,下意識地往後退了退,臉漲得通紅搖搖頭。手指不自在地摸在鐲子上。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飛快地瞟了瞟眼前五官深邃但並算不上好看的少年,濃密的睫毛微抖了二下,顯得焦躁不安,欲言又止。
“都說了不要。你瞎了?!”旁邊的一個漢子向這邊走了二步,不耐煩地一把推開黑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