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前方到站……(1 / 2)

東苑之夢 ceer 7817 字 11個月前

“……前方到站,東苑。”

老Q扶著公交車的欄杆站起來,顫顫巍巍地走到車輛後門口,隨著車輛的停停走走有規律地搖晃。他覺得,或許會有人的目光因為這個站名而注視在他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的身體。

但乘客要麼低頭玩著手機,要麼漠然看向窗外,沒人再對東苑——這個曾經的同誌約會聖地敏感。屬於他們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在乘客們眼中,老Q隻是個普通的老頭兒,他精心的打扮和不自覺的端莊挺拔的身體姿勢,都不足以吸引任何人的興趣。乘客當中,沒有他們的人。

公交車長歎一口氣,張開後門把老Q吐在了站台上。

東苑大門上方的名稱題字寫的很漂亮,瀟灑有力。每每來到這裡,老Q都會抬頭特意看看,想象寫這字的人是個儒雅風流的中年男人,想象握著毛筆的手上虯然的青筋,因為想象的畫麵,光是這公園的名字都流露著性感。

天色尚早,斜陽還掛在天邊,跳廣場舞的人群尚未散去。初冬的溫度已經挺低了,老Q緊緊身上米色的風衣,覺得有點冷,好像是為了風度不要溫度了,決定先去健身器材那邊轉一轉。

東苑是個市區內公園,麵積不是很大,但五臟俱全,小廣場、散步道、健身器材區、花圃,還有占了一半麵積的小山,因此公園裡顯得很擁擠。市民休憩散心需要公共場合,而老同誌們約會則集中在三個地點:健身器材處可以勾搭交際;後山和山頂涼亭裡主要是約會親熱;純是為了享受則在男廁裡的隔間裡發泄。

周遭的市民幾乎都對公園的情況有所耳聞,會主動避開這些“他們”常出現的場所,所以這些地方基本都是自己人。偶爾有外來者誤入,大多被那幫老姐妹盯得發毛,有被膽大的上手摸了後慌忙逃竄的、也有氣得大罵撕扯一番的。也有時候,有人出於好奇來探險找樂子,一來二去就成了常客——正經的直男聽聞這地方的名聲早就避之不及,誰還主動往進走?但凡懷著好奇或者極度惡意前來的,基本都是性向尚未明朗的,或者是一輩子的深櫃。

健身器材區坐著幾個常客,老Q打量了一圈,都是熟麵孔。常年混在這裡的人,熟不熟的,基本上都講過話,心下對哪個人什麼時候來、來不來,多少都有數。他們也都知道,誰最受歡迎、誰最饑渴,誰有希望能跟誰來上一回。多年混跡於此,早已對長期穩定的感情不抱奢望,隻期待生理上獲得滿足。

幾個人用眼神來回交流了一圈,算是打了招呼,聊天的聊天運動的運動,該乾嘛乾嘛。老Q登上甩腿的器械,有一搭沒一搭地悠蕩著健身,回想起多年前,還是小芸第一次帶他來到這裡的。

小芸是老Q單位裡的同事,真名挺陽剛也挺俗氣,背地裡總被蔑稱為“二椅子”。“小芸”是這裡的人普遍稱呼他的花名,老Q後來得知的時候覺得,這個名字其實挺適合他。當年小芸從外地回來到單位上班,其實並什麼出格的舉動,不過就是舉止文雅了些,說話細聲細氣的,總愛捂著嘴笑。後來不知怎麼就被孤立了,大家上班、乾活兒、吃飯什麼的都避著他,後來話說的也越來越難聽。老Q沒覺得小芸怎麼壞,平時也不愛隨大流,所以就成了單位裡跟他最親近的人。說是親近,也不過就是工作有交流、上下班打打招呼,偶爾在食堂碰見了坐一個桌兒而已。

有一回老Q做的材料出了點紕漏,小芸默不吭聲給改了,過了好久老Q才發現,就說請他吃飯,小芸還是捂嘴笑著推辭,越這樣老Q心裡越過意不去,執意要請,兩人才第一次在外邊吃過一次飯。老Q現在還記得,吃飯時沒話找話,隨便問了問小芸有沒有對象,當時小芸的五官集體立正了兩秒,才逐漸放鬆下來,低頭笑道,沒,也不會有。

老Q心下納悶,沒有就沒有,為什麼這麼絕對地說不會有呢,人生不就上學上班結婚生子這麼點事兒嘛,有條件差不多的湊合湊合過唄,還能過出什麼花兒來?小芸低著頭笑笑,說Q哥謝謝你平時照顧我,敬你一個。老Q琢磨著自己平時並沒怎麼照顧他,但還是喝了一個。小芸酒量不大,推杯換盞了兩三回就微醺,話多了起來,說在單位被大家忽視,在家被親戚說閒話。老Q就順口問說什麼閒話。小芸苦笑一下,沒正麵回答,說待會兒我帶你散散步。

老Q終身難忘那個盛夏的夜晚。

太陽落山不久,視野漸漸變得昏暗,空氣黏膩,暴雨前的低氣壓悶得人說不出話。東苑裡樹木林立,在那些看不清的角落、樹林的深處、往山坡上的道路兩邊,或坐或站的男人詭異地盯著他們,有種陰暗空間裡鬼影重重的錯覺。再往山頂去,老Q就隱隱聽到了奇特的聲音:低言碎語的說話聲、窸窸窣窣的動作聲,還有或急促或悠長的氣息。

老Q心中猛地打了個激靈,站住了。小芸回過頭來看看他,沒說繼續往上走,也沒解釋他為什麼帶他來這裡,什麼也不說,就站在兩節台階上居高臨下地看著老Q,眼神定定的,眼睛亮亮的,似乎在向他坦誠一切,又似乎在試探他是否同道。空氣就在他們之間凝固了。

老Q站住是因為被嚇到了,但不是因為看到的情形太出乎意料,而是因為突然間看到了自己本該屬於的世界。他過去對自己的所有迷茫、恐懼、猶疑和鄙視都得到了解釋,而且他終於反應過來,他並非隻有一個人,他屬於“他們”這個被壓抑的群體。小芸輕聲說,我也是個流氓。

那場雨下得恰是時候。因為突然間下了暴雨,給了他們馬上行動的理由,要麼登上山頂,要麼離開東苑回家。

老Q選擇了離開。

兩個星期後,小芸在家中死了。單位派找了幾個人去吊唁,老Q也去了,到了小芸家,看到了他的遺書。小芸在遺書中寫,他的死是為了還堂嫂一個清白:在所有親戚中,隻有堂嫂一個人對他好,搭理他,把他當弟弟照顧,同在一個院裡,時不時給他們母子送點吃的,就引得很多人說堂嫂跟他的閒話。小芸寫道,他早幾年在外地林場時受過傷,根本不能行男性的功能,他們之間是清白的。給堂嫂添的麻煩太多了,他隻能以死來謝罪。手寫的遺書邊附上了一張診斷證明。

從小芸親戚們口中得知,他死得十分慘烈。那位堂嫂邊哭邊惋惜:平時那麼愛乾淨的人,滿屋子滿桌子都是血,太可憐了……這幫嘴上沒把門兒的東西,天天拿你們那小肚雞腸琢磨彆人,現在逼死人了,你們滿意啦?這孩子怎麼這麼傻,你要證明清白,拿出診斷不就得了?怎麼至於就尋死呢?

同來吊唁的幾個同事恍然大悟竊竊私語:怪不得那小子平時娘們唧唧的,敢情是那東西沒了!老Q聽著這些話沉默不語,隻是盯著小芸的遺書中的一句話:“我這麼個人,就算活著,將來又能怎麼樣?”老Q毫無來由地覺得,這才是最發自他內心的話。

小芸死後很久,老Q終於壓抑不住內心的衝動,鼓起勇氣獨自去了東苑。

那時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的壯年Q是搶手貨,黑暗中總有人伸出手拽住他的衣擺、褲腰,還有更主動地蹭上來想要吻他。老Q從最初的不知所措到開了眼界,謹慎應對再到深諳其道,還是花了不少的時間,才接受自己這種人真正的喜好。

來東苑的人有很多種,有像老Q這樣對自己懵懵懂懂來找認同的,有真心想找個對象的,大部分是為了滿足欲望來發泄的,最可恨的是有卑鄙的直男約了同誌見麵後以此要挾勒索。就是同誌當中也根據愛好分得很清楚,就是異裝癖不大能進入他們的圈子。

在幾次跟人親熱過後,老Q便問起這些東苑常客,記不記得一個高高瘦瘦文文靜靜的年輕人。根據他們的回答才知道他在這裡叫小芸,去年流連於此一整年,是個內向文靜的小母零。

那姐妹兒不愛說話,長得可真叫好看,你也惦記著呢?好久不見他了,沒準兒讓人包了。彆想了,他那種到哪兒沒人要啊。過兩天就有新歡了。對方漫不經心地說。

老Q沒告訴他們他死了。

他心裡明白,小芸的遺書,隻是在給死亡找一個更合理、更讓人能接受的理由。他應該已經想死想了很久。他麵對不了自己的本性和無望的人生,更無法承受流氓的罪名。比起有一天在東苑裡讓人發現衣冠不整地跟人糾纏、被彆人勒索,被判成流氓罪把他的真實麵目公之於眾,小芸寧願這樣以一個傻呆呆的因由死去。至少這樣看起來,他是流言蜚語的受害者,或許能給母親留一個清淨。

他想起那天看到的小芸麵無表情的遺像,突然覺得不寒而栗。他彷佛看到了自己的歸宿。

時間已經到了傍晚,健身的人們開始收拾東西回家做飯,健身區又來了幾個人。老Q從器械上下來,感到有些暈乎。他朝山上走去。

上山的道路分岔口,向後山方向那邊的鬆樹底下坐著個圓不隆咚的影子,那是胖子。胖子在這邊很出名兒,憑借他的高、胖、醜陋、呆滯和好脾氣出名。東苑裡沒人不認識胖子,幾乎所有人享受過胖子微涼、包裹力極強的臉巴子。

年輕時人人都嘲笑胖子。要臉沒臉,要身材沒身材,外形上可謂是一無是處。但胖子是所有人的最後一道保障。要是有誰乾等了大半夜,什麼都沒等到,心火又滅不了,隻要到鬆樹下朝胖子歪歪頭示意,他就乖乖地挪動著龐大的身軀跟著人到廁所,謙卑地跪下來。人人都需要胖子,人人都看不上胖子。

可是後來,大家都老了,俊俏的臉上堆了褶子,含情的眉眼掛了風霜。回頭看看,隻有胖子還是那樣,全身上下圓滾滾的,不老,也不憔悴,當然也不好看,可是也沒再難看,仍是那副幾十年如一日的樣子,讓人恍惚覺得,時間並未流逝,激情仍可以繼續。人人都愛找胖子,但依然沒人愛胖子。老Q當然也找過胖子。壯年時他是這邊兒的大眾情人,但年齡上來了,身材走了樣,方臉上的皮肉開始下垂,漸漸也就失去了市場。這裡頭誰不喜歡漂亮的麵孔和性感的身材呢,這批人老了,自然有年輕的再來。隻要有錢,老了倒也不是很要緊,去那些高級的地方、明白公開的地方大大方方點上兩個小夥子,想要的總能得到。但大部分人沒那麼多錢,消費不起欲望,也總是奢望能有點感情,還是隻能來這裡。

老Q上了年紀後,也開始常常空手而歸了,然後他也就過去找胖子。但他覺得不太人道,在低頭看著胖子的時候,他覺得胖子認真乾活兒的樣子很可憐,辦事兒時產生了這種想法會影響心情,就給胖子增添了難度,整得他自己也煩躁起來。

老Q走到胖子麵前,停下。胖子抬頭看看他,眼中滿是茫然。老Q看著胖子的神情,心中的憐憫和厭惡同時升起。這就是胖子的命。老Q路過胖子,接著往山頂去。胖子收回目光,低頭看著漆黑的空虛。他可能會永遠坐在這裡,坐成一尊圓圓的化石,作為他們這些總在苦等的人的象征。

小山當然高不到哪裡去,爬到山頂也不過幾分鐘。老Q坐在涼亭裡,想起那年這裡大張旗鼓的防傳染病知識宣傳,是誌願者搞的,發了宣傳資料、保險措施什麼的。主導的誌願者本身也是同誌,歲數不小,公開出櫃了。老Q很佩服他的勇氣和坦誠,但他知道,自己是絕對做不到的。誌願者隊伍裡有個老太太,特積極地抓著年輕人不厭其煩地宣傳,小夥子們剛開始都抗拒,後來得知她是因為兒子是同誌,才開始了解這個圈子、積極為他們做點什麼,都挺感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