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陣兒是東苑最火的時候,每天來的人多得很,許多過去隻敢偷偷摸摸過日子的,也鼓足勇氣出了櫃。社會對這些人的正視和友善對待,讓他們有了直麵自己的勇氣。在那十多年前,這邊夜裡約會的經常被逮到管理處去,有時候還讓脫了外衣,大家半裸著在牆角蹲成一排,被那些管理者們嗤笑嘲弄,之後就是進看守所、判成流氓罪蹲了監獄。老Q不屬於天天都來的,跟那些抓人的人不熟,不過聽說其中有個人高馬大的還挺有人情味兒,從來不願意作踐他們。他們試探過了,那人不是同誌,隻是比較心軟,所以這麼多年也升不上去,仍然困在這片兒當個普通的一線乾警。老Q見過那人兩次,知道他們恭恭敬敬地喊他秦警官。
這些人的存在,總讓老Q抱有一點兒對殘生的幻想。有不屬於他們這些少數群體的人,能容納他們、理解他們、懷著善意對待他們,真好。社會在進步發展,會不會將來有一天,他們能在公開場合跟異性戀一樣公然牽手、接吻,而不受到異樣的眼光看待呢?他們也能跟普通夫妻一樣結婚,享受伴侶的法定權利呢?他們也不想孤獨終老,也想跟愛人日夜相伴。
但那次活動讓很多人了解了他們麵臨的危險。一個月有幾百人自願去測試,其中二十多個陽性。老Q嚇得顧不上臉麵也去了,還好是陰,但他心裡無比後怕,萬一感染上了可怎麼辦,那就什麼都完了。自此,他在這方麵更是加倍謹慎,不敢跟不認識的人隨便來了。
天色全黑了。老Q裹緊大衣坐著,想到他也是在這兒遇到小劉的。
小劉是近郊一個小衛生院的廚師,身材不高,性格很好,整天笑嘻嘻的,愛哼哼各種戲曲,但常常跑了調。衛生院裡有人不安好心,拿他逗樂子,慫恿他打耳洞,他就打了,人家又慫恿他往耳洞裡掛鎖,他就聽話地掛了把鎖,把耳朵墜得老長老長,跟劉備似的。
遇到小劉的時候,老Q剛跟老婆離婚。
他那時才知道傳染病這回事兒,測試陰性後,自覺得已經對不起老婆,不能再給人添大麻煩了,就趁著女兒大學畢業的當口提出了離婚。老婆氣炸了,拽著老Q連罵帶哭質問了好幾天,最終他也沒敢說出自己是個同誌。宣傳傳染病知識的誌願者跟老婆孩子出櫃,那是人家的情況,早跟老婆過成了親人,要是老Q敢說實話,他老婆非得鬨到單位人儘皆知。最後,老婆氣急敗壞地要求他滾,於是,老Q就隻身搬出來,徹底地從家庭中滾蛋了。
小劉也是早早就有家室的人,聽說了東苑這個地方,好奇來玩,就跟老Q不期而遇。小劉長得不算好看,但性格開朗,簡單,好相處。兩人一起租了個房子,斷斷續續地同居了有五年時間。對老Q來說,看小劉甩著長耳朵上閃亮的耳釘、哼著小曲兒在家裡收拾東西做飯,晚上同眠共枕,這日子就挺知足的了,要是能一直過下去那多好。
老Q問過小劉,你是怎麼知道自己喜歡男人的,小劉說,從小就知道。他小時候去男浴池洗澡,低頭看到男人的小腿和腳,粗糙腳麵上的毛發和筋脈都讓他覺得心動。他一早就知道,男人比女人更讓他欲望勃發,他天生就應該跟男人在一起。
你知道你還結婚?老Q問。他覺得,要是自己早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兒,絕對不會結婚。
小劉很不高興,我知道我喜歡男人又怎麼了?人人都結婚,我為什麼不能結婚?到年紀了,有人介紹了,條件合適,就過日子唄,人人都這樣。
那你不是耽誤人家一輩子?你又不願意跟女人上床。
哪兒有那麼多事兒,我平時上班半年半年不回家,有個孩子傳宗接代就行了,她願意跟誰好我也不管,誰家不都是這麼回事兒。
老Q想要反駁,想要提提愛情,想要聊聊性,但張張嘴又覺得既然是已經發生的情況,何苦要去揪個對錯,於他們今後的生活也沒什麼幫助。那就算了。
那幾年老Q過得挺快樂。他們日常過得隱蔽,偶爾去公園散步,膽大的時候也挽著手,甚至深夜在大街上任由小劉抱著他的胳膊撒過嬌。他們的日子也許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
後來小劉必須回老家了。他十幾歲的兒子在外參與打群架,後果嚴重,被判了刑,家裡需要一大筆錢;小劉的母親也因此中風發作導致半身不遂,需要人照顧,天天用能動的半張嘴嘟囔著想兒子。想了好多解決方案,但都不太現實,小劉隻能回去了。
回老家之前,老Q把自己不多的積蓄都給了小劉,畢竟他有正式工作。小劉百感交集,又是哭又是不舍又是感激。臨彆之前,小劉說,Q哥,我這輩子欠你的,要是有下輩子我做個女人還你。老Q強顏歡笑,你要是個女人我還不要你呢。
後來幾年,小劉偶爾跟老Q通個電話,但既然沒了在一起的希望,感情也就淡了,他先後還了幾次錢,老Q覺得沒必要,咱們好過就是好過,就這樣吧。於是,他們此生此世的情緣就此完結了。
夜深了,老Q從山上下來,去了趟廁所。
公廁多年來改建過兩次。比起最早的水泥地麵,惡臭的隔間,現在的衛生間裡是陶瓷的蹲便,也常有人打掃了,乾淨多了。可就在那麼肮臟惡心、充滿了排泄物的地方,有多人曾在這裡瘋狂地滿足了需求,多少不為人知的欲望和快樂,都充斥著熏天的臭氣。多少人隱藏起來的另一麵人生,在這狹小的空間裡得到釋放。然後,他們又都萎頓了下去,滿足充斥著負疚感,小心翼翼地隱藏著真實的自己。
膀胱騰空後,更感覺冷了。老Q從廁所出來,朝後山最深處的角落走去。
原來這地方一到深夜都是人,到處都是糾纏在一起的身體,這幾年逐漸不行了,可見地冷清了下來。他們這幫人老了,新時代有新的交友方式,可以單獨約會,聚集也有了新的地點,比如彆的公園、關掉的車站那邊廢掉的綠皮火車……他們總能找到更隱蔽更變態的地方。
老Q突然想起來,好像自從那年紅姐的屍體在這裡被發現之後,晚上來過夜的人就陡然少了。紅姐曾經是這一片兒最知名的中年母,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從來不曾低調。有一天早上,紅姐被人發現身首異處地死在公園裡,引起了軒然大波。後來警方的通報說,是三人的搶劫團夥做的案。但圈內人一看那凶手的名字,都知道那是另一個圈兒的核心人物,他跟紅姐到底有什麼恩怨眾說紛紜,但絕不隻是搶劫殺人那麼簡單。這個圈子裡,有太多曖昧不清的事情了。
老Q好羨慕現在的年輕人。他們麵對的是更開放更開明的社會觀念,早早就知曉了自己的取向,不像他,在渾渾噩噩中心懷罪惡感地過了小半輩子,才打開了他原本屬於的世界的大門。年輕人有自己又隱蔽又公開的平台,上麵都是同伴,可以好好地選擇。老Q想,要是他生在這個時代,要是他在青春期就知道自己的取向,要是他早知道這是怎麼一會兒,一定會有勇氣向周遭人坦白,一定不會結婚生子,不會背上家庭的負擔。
但他又覺得,這也說不準。就算更多人意識到了這種情況有什麼用呢?他們年輕的時候也都意識到了、都隱秘地結合在浴室、在東苑,可這又能改變什麼呢?誰也不敢主動向社會坦白公開,害怕丟工作、被歧視,害怕彆人異樣的眼光和避之不及的態度。如今,他們都老了,沒了英俊的臉,沒了矯健的身體,沒了高堂父母的羈絆,可敢於直麵社會、坦然承認自己的又有多少呢?新聞報道了的、坦誠自身的人,後續又有什麼好結果嗎?
老Q也明白,這是懦弱的借口。可他隻是個普通人,他承認自己害怕麵對大眾的批判,又有什麼錯呢?他們一輩子犯下不少錯誤,也承擔了太多的罪惡感。從“流氓罪”到“同性戀”,這期間有多太人的生命已經蹉跎。他隻覺得命運跟他們開了個惡意的玩笑,但後續可能也不會改變。
衰老、貧窮、孤獨和難以啟齒的性取向,共同構成了老Q生命中的寒冬,他靠著牆感到困意伴著寒冷襲來,便沉沉入睡。意識模糊的時候,他突然想起,最開始來這公園時,有個九十多的老頭兒天天坐在長椅上,一坐就是一下午,似乎始終是在等待著誰。
他想,他們的人生都在寒冬中無望地等待。
等待春天到來。
清晨,一具老人的遺體被發現躺在東苑後山的角落裡,四周已經圍上了警戒線。
年輕的警察小心翼翼地勘測著現場,沒發現有什麼作案痕跡:“找到身份證了,認得這人嗎?”
秦警官拿起證件看了看,又仔細觀察了一下逝者的遺容,似乎有點兒印象。
“哦,那幫人裡的啊,那怪睡這兒呢。”年輕警察隨口說著:“也不知道夢到什麼了,都死了還笑。”
秦警官拿眼睛看看他,不帶任何情緒地說:“凍死的。”
“凍死的?今天最低溫度也還在零上呢,能凍死人?”
“長時間的寒冷會導致失溫。不用特彆冷就會死人。”說完,秦警官用白布遮住了遺體似乎帶著一點微笑與期待的麵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