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林子一眼就能見著勞改犯們的住所,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繞著幾座宅子,淙淙西去猶如環佩聲聲。
溪水看著才到膝蓋高,可陸六怕弄臟了水,特意舍近取遠,從小溪的木橋上走。
十幾個宅子大大小小圍得像個四合院,外麵圍了長長的竹籬笆,籬笆上爬滿了牽牛花。跟四合院不同的是,這些宅子中間各有通道,方便出入。陸六走了一早上,又熱又乏,也沒心思多看。院落裡有間宅子比彆個稍微大了一些,台階下種了棵梧桐,梧桐下還有一口井,陸六照著地圖看了又看,斷定是自己的屋子無疑了。他走到門口,心想著不知有沒有上鎖,手剛輕輕一推,兩扇木門就好像安了眼似的,吱呀一聲自己打開了。陸六兩腳一踏進去,門又好好地從身後關上了。
陸六掃了一眼屋裡頭的木桌椅、茶幾、床榻、書櫃等物,滿心快活起來,這是一個在天牢裡關了幾百年、成天雲裡霧裡混沌度日的失憶人特有的快活。
他把地圖隨手放下,開始在房間裡轉悠了起來。
屋子在裡頭看著更大,角落裡有個不小的隔間,陸六拉開門往裡瞧了瞧,笑意就在臉上蕩漾開來。
地上挖了個好大的澡盆子,有兩尺來高,四壁都是鬆木的,有一麵造了幾層台階,可供上下;另有兩麵各伸出幾截碧綠光潔的竹筒,想來是放水用的。
這正合陸六的心意,他蹲在一旁研究了一會,把一旁的引子插進竹筒裡,往外一抽,再取下引子,水就嘩啦啦從竹筒裡流了出來。原來一頭全是熱騰騰的溫泉水,另一頭則是清涼的山泉水。
陸六就一股腦除了衣衫,從階上走下去,將汗涔涔的身體用泉水胡亂衝洗了一通,再把木板上的出水口堵住,半躺了下來。
那木板一泡熱水,隱隱散出鬆木香氣來,嗅起來叫人十分舒坦。陸六閉目靠在木壁上泡了好一陣子,才爬起來摸了澡豆和絲瓜絡,把全身上下搓洗了一遍。
等收拾乾淨了出了澡盆子,水也流乾了,好像早算好了能用多少似的。
陸六用大巾子擦乾了身子,光著腳走出來,隻覺四體通泰,每個毛孔都舒服地呼著氣。
他剛才脫下的那套衣衫素衣如雪,衣袖寬大,穿在身上倒有幾分道骨仙風,可陸六無論如何不想再穿回去了。
屋中各個角落安置了好幾口草編的大箱子,陸六掀開蓋子,果然不出所料地尋出幾套衣服來,灰白兩色的是裡衣,外麵的袍子褂子全是深藍色的。他隨手揀了一套穿上。又拿了塊布將濕漉漉的頭發隨手紮起來,開始研究屋裡頭的東西。
大箱子裡除了衣物,還有鞋襪等物,陸六把鞋子一雙一雙拿出來看,見有兩雙布鞋,兩雙草鞋,還有一對木屐。挨著床的一口箱子裡收了兩床簇新的被子,還有枕頭、蒲扇、暖爐等物。陸六蓋膩了雲被,忍不住抱了那床厚被子不住摩挲,感受著裡麵的棉絮。
另一床被子很薄,似乎是蠶絲的。陸六把床上卷好的草席鋪開,將蠶絲被和蕎麥枕頭放了上去。
他在床板上坐下來,正待看看對麵的書櫃裡有些什麼書,腳往後一挪,就碰到個硬邦邦的物事。陸六俯下身子一看,稍稍吃了一驚。床板下,居然放了七八個冬瓜,每一個都有大半個手臂長。有一粒冬瓜下麵壓了一張紙,陸六抽出來一看,見上麵寫著:冬瓜可久貯,小小心意,望笑納。署名是陸五。
那上頭的筆跡跟自己如出一轍,看起來怪怪的。陸六沒想到這裡還有送冬瓜表心意的新鮮事,不覺有些好笑。
經這冬瓜一提示,陸六才想來還沒吃東西。仙童給的桃子竟然十分頂饑。
這一上午過的糊裡糊塗,從天牢裡出來就千裡迢迢趕來勞改,心裡還有許多疑惑,也不知該去問誰。當然,他此刻最關心的是,東籬島的牢飯在哪領,有沒有人管送。
他把紙條對折,起身正想收到書櫃裡,就瞅見茶幾上原來還有一張紙條,被茶盤壓住了,露出一個角來。
他走近了抽出來一看,才知是兩張紙。一張寫了,“洗手盆旁邊的門是通往灶間的,我在那留了餅子,你生火熱了就能吃”;另一張寫了,“這半袋茶葉是我煎的,你嘗嘗,水在爐灶上燒,彆用井水,取泉水”。不必看,署名都是陸五。
洗手盆旁邊還真有一道門,跟木頭牆壁一般顏色,細看了才能找著。門板挺厚實的,陸六用了點力氣才能推開,然而再從裡頭打開、關上卻很省力。
原來灶間另有一個門,是通到外頭的,門朝著籬笆樁,若要到院落裡,得繞個小彎子。
灶間裡有一大一小兩個灶台,中間是一根煙囪。一張大桌子和一口米缸占去了一個角,另一角落的地上堆了許多柴火,碼得整整齊齊的。桌子上油鹽醬醋一應俱全,陸六又翻出幾頁紙來,居然是詳細描繪如何生火、如何燒水、如何做麵做飯的。那紙看著有些發黃了,最不可思議的是,這次署名的,竟然是……伍零。
怎麼?原來……原來伍零前輩也來勞改過了?也在這屋住過?還是個開房鼻祖。
這個,竟然是代代相承的……
想到“代代相承”這四字,陸六嘴角抽了抽,天字一號房囚犯之間的代代相承麼?可他也想不出更合適的詞了。看樣子,是每十年來一位嘍?
灶間的牆上安了許多和澡堂子一樣的竹筒,最粗的那段竹筒下擺了個大水缸,水缸上有個舀水用的葫蘆瓢。
小灶台上有個大鐵鍋,看樣子是燒水用的。大灶台上放了鼎,陸六揭開鍋蓋,見裡頭擺著個大瓷碗,上麵堆了六七張煎餅。
陸六照著紙上寫的方法,用火石子生了火,再往鐵鼎裡加了幾瓢水,蓋好鍋蓋。又小心地扔了幾段木材到灶膛裡,把火燒得旺旺的。過了一陣子,水好像開了,鍋蓋邊上不住冒著煙。
香味四溢開來,陸六閉上眼狠狠吸了兩口,感覺自己已經愛上這種人間煙火的感覺了。
陸五留的是南瓜餅,烙得外焦裡嫩,咬起來又香又脆,口感比之前的牢飯好多了。陸六燒上一鍋水,便坐下來,一氣兒把六張餅子都吃掉了。刷碗的時候,陸六一邊嚼著楊柳枝,一邊還不住地回味,心想著今晚吃些什麼好。
陸六把燒開的水拎回房間裡,見茶幾上有塊疊得四四方方的布,就把水壺放了上去。
房間裡有長短兩把藤椅,可茶幾不高,陸六乾脆從茶幾下抽出蒲團來,直接坐在了蒲團上。
茶盤上擺了個大肚子陶製茶壺和兩個一指高的杯子,看著十分樸實。陸六把茶盤邊的藤紙袋打開,見裡頭的茶葉緊實細長,色澤稍暗,看著有些不討喜,聞起來也沒什麼味道。陸六小心地倒了一小撮茶葉進茶壺裡,衝了些水,洗掉第一道後,才續上半壺水,稍微泡了泡,倒出一杯來。這時茶香才透了出來,那香味極特彆,似桂香又似蘭香。喝了一口,隻覺甘中帶甜。陸六見湯色金黃透亮,十分好看,便揭開壺蓋看,見原先卷做一團的茶葉都張了開來,而茶湯越泡越濃。喝到一半,味道已經有些苦澀了,想來是浸泡過了頭。
陸六心想,這樣的好茶,合該用陸羽茶經上教授的方法細泡慢品,用這大壺未免有些糟蹋了。
他索性又進灶間摸出一個粗瓷碗來,把壺裡的茶湯一股腦倒了滿滿一碗出來。直接捧了碗喝。
日頭從窗欞上照了進來,看樣子正午已經過了。陸六在天牢過得沒日沒夜的,這會兒也不覺得困。現下灌了一大碗茶,精神更是抖擻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