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沒得那天,我八歲。至今什麼都不記得。好像那天並不明朗,我一滴眼淚都沒掉。直到教坊的媽媽拽著我從京郊進城的路上,隔壁的英哥給了我一袋包子,看和他滿臉的笑容,感受著懷裡包子的溫熱,和媽媽拉扯我的疼痛,我的眼淚決堤般流了下來,但,我一聲都哭不出來。
上了官道,媽媽把我扔上馬車。一路上,隻有媽媽和車夫叫嚷的聲音“哎呀,這孩子也是可憐……”“他爹剛死……”“也是狠心,賣了她下葬……”一路車馬奔波,車外的聲音逐漸嘈雜起來。我掀起車簾,那是我今生難忘的景象,外麵的樓閣高大挺立,雕梁畫棟,館閣裡的舞伎翩然起舞,風雲霽月。街邊滿是各類吃食,叫賣聲,嗦麵聲,此起彼伏。我想起了懷裡的包子,大口吃了起來。我還看到了深眼窩鉤子鼻的男人,長相可真是奇異。突然,馬車停了下來,我懷裡的包子落了一車。剛要伸手去撿,媽媽一把把我拉下了車,喝了我一聲。跟在媽媽後頭,進了一個院子,空氣中充斥著胭脂香粉的味道,熏得我直打噴嚏。我想知道這是哪裡,便抬頭一看:滿堂歌舞紛盈,燈光明豔;一個個琉璃瓦燒的屏風上映著許多柔美的身影。正看時,一聲悅耳的聲音傳來。我看向那邊一個樂伎手裡抱著不知什麼,正在演奏。那迷離的手法,潤澤的神情,窈窕的身姿,印刻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而身後卻突然被一扇大門隔空。媽媽將我推倒,讓我跪著。我不敢抬頭,有一種未名的威壓襲來,我腦子裡頓時一片空白。隻依稀記得媽媽一改和車夫說話時的潑辣,一副低眉順眼的樣子奉承:“善才,這是個好苗子……”“乾淨……”“這麼多賞錢?……”隨後便隻留下我和那個人共處。
後來我才知道那日那伎女彈奏的正是伴了我一生的樂器,琵琶。從那往後我便整日練習,白日在教坊裡一遍一遍的練習,腿酸了,脖子僵了指甲彈破了,汩汩流出鮮血,染紅了琵琶弦。善才觀此,非但不過問,倘若停下來又是一教板亂打。身上沒有一處好地方,夜裡還要為那些名伎梳洗,打理教坊衛生。我不知道這些年是如何挺過來的,隻知道我下定了決心,一定要成為那日看到的女人那樣,風姿韻華。幾年來不知彈斷了多少弦,不知挨了多少板,不知多少夜裡疼的打滾,整夜整夜睡不著。沒辦法,為了活下去,為了我自己,也要活下來。
十三那年,教坊停奏三日,供全坊樂工鬥琴。我不知道此次贏了會如何,我隻知道我決不能輸——此番是我翻身的唯一機會。我坐下,望著善才那死僵的表情,台下一幫丫頭們漫不經心的麵孔。我笑了,一曲《霓裳羽衣曲》罷,我輕蔑的一笑——善才驚的站了起來,四座皆驚。善才笑了,撫起了我的步搖,取下她摯愛的翠鈿,戴在了我另一邊的發髻上。
從此長安城多了一位絕世樂伎。我被送到長樂坊。從進坊那天起我便是全坊伎女的頭牌。整整十年,我來之前長樂坊最好的琵琶伎名叫秋娘。每每我斂起妝容,抹好胭脂的時候,總能聽到她捶胸頓足的去找媽媽哭鬨的聲音。這與我無關,台上、台下,我都是長安最絢麗的樂伎。那日我坐到席間,開始奏曲。隻覺得周圍的哥兒們身著華貴,舉止文雅。後來才知道,那是宮裡的哥兒,無論席間如何,我隻管談好琵琶。一曲過後,他們的臉上洋溢著沉醉的神情,更有甚者,解下腰間的玉佩相贈。更有人賜我上好的絲綢、錦緞。我起身彎腰謝禮,不料纏頭鬆動,脫落了半截。幾個喝的醉醺醺的公子開始爭著奪我的纏頭。我一閃身,開始和他們嘻鬨了起來。登時,滿坊都是我跑上跑下與他們躲閃的嬉鬨聲。鈿頭和銀篦從頭頂滑落,掉在地上,碎成幾節。有一位哥兒突然從廂房中走出來,和我迎麵撞上。杯中的酒灑了我一身。我被撞倒在地上,絳血色的下裙上沾滿了酒汙。
再後來,就是他進入了我的生活。沒有什麼特彆的感覺,隻是覺得每一天都能在長樂坊看到他。再後來,每晚他必來聽我彈曲。再後來,他將玉佩送給我,說他愛我。十七歲的年華相信什麼都是那麼容易。正當我準備好了足夠的銀錢,準備贖身子時,他卻徹底消失了,一同消失的還有秋娘。媽媽說她不知道哪裡攢夠的銀錢贖了身子。我笑了,什麼都沒有說。那天,我坐在那裡,彈著琵琶,彈著,直到天明。
就這樣,在長樂坊無邊的聲色犬馬中,我消散了不知多少日的時光。十年,轉瞬即逝。
期間家裡來過信,說我娘死了,弟弟跟著軍隊去了北方,弟媳難產死了,家中無人丁剩餘。我不為所動,一個賣了我的女人,一個吃我命錢的慫包,一個我從沒見過的女人,憑什麼讓我為他們流眼淚?二十年過去,卻沒有一絲英哥的消息。
從前那些老主顧再也沒有來找過我。日興月落,客人一批一批換新,我卻再沒能彈起琵琶。我的房門前,鞍馬車駕人聲鼎沸摩肩接踵的場景也再也沒出現過。我時常對鑒自視,脂粉漸漸無法遮住我臉上的皺紋,那個曾經萬象樓空的樂伎不在了。
是的,我老了。
長樂坊屬於我的時代過去了。也許這裡仍然有長綿綏樂,但那與我已無瓜葛。我不能再為伎女了,我需要一個依靠。於是我再一次攢夠了贖身的銀錢,又給了媽媽一些銀兩,托她幫我找個好人家。
是個商人。我二人素未謀麵,隻是草草地披上蓋頭,塞進花轎。一步一步的顛簸,伴隨著喧天的鑼鼓嗩呐聲,將過往的二十年的伎日,在石板路上摩擦,隨即拋至腦後,過往的風光與我漸行漸遠,名動京城的名伎終為人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