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玉並沒意識到唇角笑意久久未平。
他於幼時便慣識人臉色,深知天宮裡心思各異,又因出身而背負著父母的罪與恩,使他履步維艱。三萬年,於神仙而言轉瞬即逝,於他則是望不到儘頭的磋磨,他忍受著,將種種儘數吞下,從不曾有如今日這般感到片刻的輕鬆。
錦時忽地一拍腦袋,暗暗唾棄自己為美色所誘,忒沒出息,倒是忘了最重要的事:“神君,你還沒應我呢!”
一著急就又忘了什麼男啊女啊的規矩,再次上前央道:“就幫幫我,保密今日之事吧!我沒有朋友,隻能盼著兄長閒暇帶我去凡間,如今好不容易跟來了天宮,真的隻是好奇。若叫爹娘知道了,怕是連凡間也不準我去了,哥哥更是沒好果子吃。我保證不亂跑,我可以一直跟在神君身邊的,到宴散了就離開,絕不生事端!”
說著她就要起誓,席玉見狀也顧不得諸多,忙將人攔下:“起誓太重,仙子不必如此。”
若真出意外也非所能提前料得的,誓言噬到身上,她不過兩千年的道行,哪裡承受得住?
三萬年孤寒,他明白其中滋味,而對於尋常兩千歲的孩子就更為難熬。終是應道:“既如此,便委屈仙子且跟做我的仙侍,言行務必謹而慎之。”
錦時大喜:“好好!你儘管放心,爹娘教導過我,一諾千金,要言出必行。神君幫了我,我自不能為神君找麻煩不是?既保證不生事端,就一定會應諾。神君可不要輕視我年歲,這些道理我都懂得的。”
她笑著緊跟他身側:“我就知道,神君是好心人!對了,我叫…嫋嫋,不知神君如何稱呼啊?”整隻鳥放鬆下來,她的話匣子便徹底打開,隻是尚且記得不可暴露身份,於是頓了一下,報了乳名,也算不得撒謊。
又怕他不知自己是哪個‘嫋’,便在指尖運起靈力,寫給他看。隻是她最厭習字,此時在這皎月般的人麵前展露一手爛字,叫她有些許不自在,寫過後速速一揮,散了個乾淨,不好意思的道:“我字不好,神君莫怪。”
“嫋。”席玉望著那消失無蹤的金色光點:“東風嫋嫋泛崇光,香霧空蒙月轉廊。隻恐夜深花睡去,故——”
他話猛然止住。
這詩表意雖是講海棠春睡,深究起來卻有另一番故事:唐明皇登沉香亭,召太真妃,於時卯醉未醒,命高力士使侍兒扶掖而至。妃子醉顏殘妝,鬢亂釵橫,不能再拜。明皇笑曰:“豈妃子醉,直海棠睡未足耳!”,後半句‘隻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的‘紅妝’二字表麵指海棠,實則以花喻人,有對心上人思念之意,屬實不妥。好在她懵懵懂懂,並未放在心上。
“小神名喚席玉。”他拱手一禮,恰揚起一陣清風,拂過他的發梢與衣袂,繁華喧囂中他似至純至淨,唯一的那一片潔白。
“席玉,席玉。”這名字怎麼有些耳熟?她反複念了兩遍,想起剛剛那壯漢對他似喚了聲‘殿下’,錯愕睜大了眸子:“這不是大殿下的名諱嗎?神君竟是大殿下!”
乖乖,自己居然撞上了這麼個大人物,還好他答應保密,不然這不成了自投羅網嗎!
“仙子如常便好。”席玉不動聲色留意她的反應。
卻見她驚訝之中並未有嫌惡之色,隨後反倒更加欣喜起來:“聽聞殿下如今掌管著凡間諸事?”
他頷首淺笑,應道:“正是。”
“哇!我先前與哥哥偷下凡間,還正說,久仰殿下掌管凡間事,沒想到今日竟能得見殿下!”錦時雙手捂住嘴巴,隻露出一雙水汪汪圓溜溜地眼眸,滿是好奇卻未曾遮掩的,直白地打量著他。
“不過是一閒職,哪裡稱得上仙子一聲久仰。”不光彩的出身,恥辱的血脈,神界的罪人,父帝心中的一根刺。提及他時,大多是嘲諷的,厭惡的。
並非自輕,而是於諸神眼中從來如此。可她卻說‘久仰’。他不禁好奇,在她這不諳世事的眼中,他又是什麼樣子。
“怎麼就是閒職了呢。殿下不知,比起神界,我卻是對凡間更為熟悉。每一滴雨露朝陽,對凡人們都尤為重要。在上界的眼中,一國之民也不過是螻蟻,可殿下卻慈愛世人。這不是小事,我親見過久旱逢甘霖的喜悅,就猶如洪水中抱住浮木求得一線生機,他們叩謝的天神,就是殿下呀!”
錦時激動地湧上許許多多話,迫切想告訴他,或許他在天宮的日子很不易,可還有千千萬萬的凡人仰賴著他的神光普照。所以,他所做的,並非無足輕重,而是極重要的。
席玉聽罷,卻笑著將頭微搖:“神,並非無所不能。眾生求渡,不知運由己定,不過是因果往複。神救不了世人,所以,神也會被厭憎,唾罵。神不是浮木,是載舟覆舟的水。水僅僅,也隻是水。”
有人死在水裡,便怨恨水,有人得水而活,便感恩水。其實水什麼也沒做,水隻是在按它該去的方向所流淌。
錦時並不能完全參悟透他的話意,她有些苦惱的想啊想,直至跟他來到了一處無人雲巔,腳下是飄浮著的琉璃殿,鮫綃流光,仙鶴啼鳴穿梭過浩瀚的雲層,化作兩個少年,走向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