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說,咱家哪丟得起這個人……”胡老娘恍恍惚惚,腳底發軟,“誰家的女孩兒跟你似的說話,沒點兒女孩樣,破廟裡住的都是七八歲的孩子,十七八的早去尋出路了,招上門女婿,說得容易,好女婿哪有肯入贅的,你知道多少女人家招上門女婿招來偷奸耍滑的?說出去多惹街坊笑話,好像我跟你爹不為你著想,芳容,你年輕,不知道背後叫人家戳脊梁骨的滋味,他們得喊你什麼,沒人要的老姑娘,當公雞的母雞,這都算好聽的,招來女婿,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更受不起這指點,好女婿也變孬女婿。芳容,你還是聽娘的話,你長得好看,還有咱豆腐店給你做嫁妝,娘知你心,怎麼找不著人品好、相貌堂堂、有能耐養家四角俱全的女婿?娘還等著享你的福呢。”
“娘——”胡芳容喊了一聲,撲進胡老娘溫暖的懷裡,沒說話,再說她怕是要在老娘身上哽咽出來。
胡芳容總不願意在胡老爹胡老娘眼前示弱。
“芳容,娘知道你心裡苦,你這孩子心事多,自個兒一個人瞎琢磨甚,”胡老娘罵道,“黑心腸子的長舌婦,舌頭早晚叫狗叼走,我家一個芳容,孝順又懂事,比喝爛酒拳腳向爹娘的兒子差哪兒去了!”又對胡芳容說道: “芳容,娘就你一個閨女,全為你打算,彆聽糊塗人瞎說,為家裡的豆腐作坊稀裡糊塗找個上門女婿,娘得說,你想撐家裡,沒錯兒!有你爹的氣概!可世上良人難尋,有踏實肯乾的小夥子,你非得挑家裡窮舍出來的窮小子來上門?若有真難得的女婿,不準你想家裡的作坊,該嫁就嫁,你知道?”
“知道知道。”胡芳容連聲道。
“那娘,我要是看上窮小子呢?”胡芳容又問。
胡老娘一瞪眼: “你愛咋辦咋辦,嫁就嫁走,上門就上門,你跟女婿自個兒商量,彆消遣你娘。”
胡芳容撲哧一笑,胡老娘眼瞪著,也笑了。
正值又有客人來買豆腐的,胡老娘拿身上衣服擦擦手,又跑前頭招呼客去,胡芳容呢,她不見得能清閒一會兒。腐乳做了,早晨磨豆腐,鹵水、石膏點豆腐,真是一家人挽袖子露胳膊齊上陣,胡老爹和徒弟挑著擔子,靠一雙腳走過縣東走過縣西去賣,胡老娘母女呢就在家守著,誰家要上門來買豆腐,算錢,切豆腐,還應付得過來,可一家人的吃穿不能都從豆腐上變出來,伺候牲畜棚裡的毛驢吃喝拉撒,燒火做飯洗碗,洗衣縫補,樣樣雞零狗碎,樣樣要時間。
胡芳容又去補衣,勞動人家不穿好衣裳,都是粗布麻衣,顏色灰暗,胡老爹的衣服還好,膝蓋處破了個口子,小學徒商羊破洞就多了,這一個那一個,稀稀拉拉的,真不知道怎麼回事。胡芳容就坐在院子裡石頭上,拿出針線簍,借著天光給衣裳打補丁。
“娘誒——”偏偏這時,隻聽前頭一聲哀叫。
驚得胡芳容手一哆嗦,衣裳針線掉了滿地,她顧不得這個,慌慌張張從牲畜棚裡拎出一把鐵鍬,提著裙子三步做兩步,踏進門臉朝紫石街開豆腐房前,先把鐵鍬擺胸前,大氣不敢出,眼睛死死往屋裡瞪。
誰知瞪著胡老娘的眼。
“乾什麼,乾什麼大妮兒,瞅誰呢!”胡老娘還是一身葛布粗衣,懷裡抱著個金元寶,手叉腰,潑辣利落的婦女模樣,可聽她說話,輕聲細語了許多。
“娘……金、金……”胡芳容的嗓子蚊蟲大小。
一時又聽得外頭紫石街上菜攤李娘子在喊: “胡大嫂子!怎啦胡大嫂子!沒出啥事喲胡大嫂子!”
嗑瓜子的趙大娘也不嗑了: “能出什麼事。”也在喊: “胡大妹子!你彆著急,我過去看看!”
胡老娘慌手慌腳把銀元寶往胡芳容手裡塞,胡芳容慌手慌腳拿住,一時不知往櫃子裡藏往自己裙子裡塞,最後放進賣豆腐的櫃台裡,叫木桶包袱等雜物檔著。胡老娘大步踏上豆腐店門的門檻,臉上又像笑又像哭: “沒事,沒事,老姊妹們,我家沒出事。”
“沒出事?”李娘子咂嘴,“大嫂子你臉上可不像,要有啥事你說就行,菩薩在天上保佑咱呢。”
“真沒事,”胡老娘慢慢地說: “我跟芳容說事呢,這死丫頭,不知道擱哪兒聽說一肚子稀奇古怪的故事,嚇得老娘一驚一乍的,哎喲,我腿肚子還打顫呢,不行不行,我得回去躺著,死妮子,把你娘嚇出來個好歹,看你怎麼著,老姊妹,真沒事兒,我這會胸口還呼不上氣兒來,哎喲,我得歇會兒,回罷。”
趙大娘和李娘子隻能道: “還當是什麼,原來是這個,妹子得練練膽兒啦,叫閨女給嚇住。”雲雲。
待趙大娘李娘子回去,胡老娘猛地回頭瞧芳容,胡芳容指指櫃台裡,嘴繃得緊緊的,胡老娘恨不得立馬把大門關上,可關上那多引人注目,便不敢動作。
恨不得天早早黑下來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