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這麼大,胡芳容還是頭一回來當鋪。
原因無他,不合適爾。
這世界上,總有種種的不合適。譬如說巿井小民給出生的女嬰兒買一隻長命鎖,是不是不合適,譬如說使喚女孩兒做輕省的、打下手的活計,是不是很合適,譬如說保護好自己家的女兒,教她天真爛漫、吃飽穿暖地長大,挑選一個好人家,陪送嫁妝,吹吹打打送出門,是不是很合適。當然,天真爛漫,善良有教養的閨房女孩怎麼能知道當鋪這個地方,肯定不合適,假設豆腐店裡的小兒子和父親一起去當鋪見識一番,討價還價,伶俐機靈,是不是就合適多了。
可胡芳容明知不合適,一個正值待嫁年齡的大姑娘,但隻要一想到她要去當鋪典當,就興奮不已。
管他合不合適呢,胡芳容想,我願意。
胡老爹和胡芳容商討了一番說詞,假設當鋪的夥計問起來該怎樣作答,當鋪裡的先生問起來該怎樣作答,如何自圓其說,如何假裝自己是進城的農村人。
胡芳容的劇本是這樣的,農村裡的爺倆上砍柴的時候,遇見被困在山林中的老頭,經過這樣那樣的營救,老頭表示感謝,拿出一錠金元寶,爺倆歡歡歡喜喜來當鋪裡,隻因為金元寶太過值錢,平時哪裡用得著金元寶,想來換銅錢和銀子,用來平時花銷。當鋪裡的鑒寶先生觀察一會兒,說,這不是金元寶,這是外麵有一層金箔的鐵元寶,胡老爹立馬裝作大受打擊的樣子,忿忿不平,再問這好歹也有一層金箔,可以換多少錢,先生喚夥計拿來當票,說外邊確實也就那一層金,不然一個鐵疙瘩我們可是不要的,大約能有幾個大錢,爺倆兒也就換了幾個錢,唉聲歎氣走了。
胡老爹也覺著這劇本很好。
這不,好容易來一回城裡的胡老爹帶著兒子,買了平日都不敢買的豆腐,隻想著金元寶能換錢呢。
一路上,胡老爹是老實往前走,小兒子胡芳容頭一回來縣城,頭低著,一會兒又忍不住左扭右扭,胡老爹不耐煩,一把拉起小兒子,把她拉得一趔趄。
“老實實的,彆給你老子丟臉。”胡老爹罵。
胡芳容撇嘴,老實巴交跟著走。
陽穀縣的當鋪就那麼一家,老字號,在穀子胡同巷裡,旁邊就是棺材鋪和賣紙人花圈的,人丁很是寂寥,也有一個打扮平凡粗布麻衣的百姓來典當棉衣。
鑒寶先生在叫唱:“破洞舊皮襖一件,缺襟,斷袖,蟲吃鼠咬,死當是活當?死五百,活當二百。”
胡芳容打眼一瞧,精精神神一件皮襖,應該是羊皮,怎麼就是破洞舊皮襖了?當鋪貶物貶得厲害啊。
但百姓毫不介意:“活當,冷時候再來贖。”
鑒寶先生又道:“月息八厘,當票就先寫十個月罷。”於是鑒寶先生龍飛鳳舞在紙上寫幾個大字,蓋上印章,又在櫃台裡數出二百個錢,至上擲下,而百姓呢,他把皮襖高舉過頭頂,遞給這鑒寶先生。
不因為彆的,商鋪裡的櫃台是真高呀。
胡老爹不是矮個子,胡芳容打眼一打量,當鋪的櫃台得到胡老爹頭頂高,她曾聽胡老爹講過,當鋪所以要高櫃台,無非是怕挨揍。凡當東西的人,都是遇事缺錢的人,心裡大都不大痛快,再加上鑒寶先生故意貶低貨物,估價甚低,自是心裡有火,一旦一言不合,揮以老拳,或抓當鋪先生的衣服,這可不新鮮。
當皮襖的百姓走了,胡老爹父女仰視這先生。
鑒寶先生是個眉目清秀的男子,年齡也不大,他俯視著胡老爹父女,胡芳容居然覺得眼睛很享受。
胡老爹搓著手,滿是皸裂的大手搓得發紅,他嘿嘿發笑:“先生,你瞅瞅這個。”他掏出一個元寶。
鑒寶先生眯著眼仔細瞅。
胡老爹滿臉憨厚的笑,用語言將父女二人商量的說辭如此那般地說,鑒寶先生聽得是連連點頭。
鑒寶先生接過這元寶仔細檢查,用手掰了掰,在眯著眼打量金寶上的牙印。鑒寶先生笑了,對著胡老爹胡小兒十分和藹可親:“可見是老丈您平日積德行善,招福報了,這金元寶成色不錯,我用手估著約有五兩,你若是死當給你四十兩銀子怎麼樣,您今年大可歇歇了,光這金元寶就夠您一家吃喝不愁了。”
把胡老爹和胡芳容震在原地一動不動。
“真真……真的金元寶?!”胡老爹摸過金元寶的手哆哆嗦嗦,這回的神情可完全不是假裝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