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宮殿在西北角,我進殿就見了一庭海棠樹,蓋著雪,枝乾枯瘦,在這華貴宮殿中長的不適宜。
一路上他都一直握著我的手,來往宮人俯首不敢窺視,我想掙脫也掙不開。但是這殿內除了跪了一地的太醫,宮人外,還有他的妻。
皇後好似沒見我倆這相握的手,向皇帝行了禮,皇帝回了一聲後,她直起身子,不做聲,斜斜用鳳眼睨我。
那狹長眼中滿是冷漠,或許還有幾分……深埋的恨意。
我很熟悉這樣的目光。
我無心在意他們,一心隻想見不苦。他原本鬆開了手,但我要進去時,又拉住我,微笑著說:“不急。”
“陛下。”皇後道,“這人是?”
“貴妃娘親。”
許是我本來就比她年輕上幾歲,又生來顯小,著實不太像不苦娘親。皇後遲疑地看著我,道:“太醫說,貴妃她……”
“無礙。”皇帝拍拍我的手,“棠棠行醫十餘年,醫術高超,定有秘方。”
他看著我笑,我不知他這話算不算譏諷,垂眸:“是,卑職當儘全力。”
“下次彆這麼叫自己了,朕不願聽。”他溫柔道,“去吧。”
我心下一顫,急忙轉身進屋。
進屋見到不苦散著發躺著,額上滲出汗。她本就白淨,現下血色全無,唇色慘白,更是一點生氣也瞧不出。就算閉著眼睛,那眼皮也在顫抖著,眉心都蹙出了幾道痕。
她何時是這樣過啊。
她過去多麼靈動活潑,整日裡笑著,能把春色帶進凜冬裡,何時是現在的模樣啊……
我跑過去,跪在榻邊,聽見她喃喃:“棠棠,棠棠……”
我接過宮女手中的帕子,為她拭汗,握著她的手道:“沒事沒事,我在,棠棠在。”
她好像聽見了,眉舒了一些,卻還是蹙著,眼皮仍舊顫動著,像是在恐懼著什麼。
我哄著她:“不怕的不怕的,我在,不苦,沒事的,沒事的……”
好一會兒,她才沒似剛才那樣眉緊蹙,卻突然嘔出血來。血落了一些在我衣角,讓我心神俱驚,不知所措。
我見過的血不少,但從未有一次這麼觸目驚心,讓我發顫。
宮女慌忙著一擁而上,有人大叫著快找太醫,太醫聞聲跑著進來,見狀也驚住。人多起來,我很多餘地,愣愣地被推搡開,怔愣在一旁。
身後人不知何時來的。他的手擦過我的臉頰,那裡有蹭上去的不苦的血。
“彆擔心,棠棠。”他道,“這麼多太醫在,她不會死。”
我行醫這麼多年,怎麼看不出來她確實病重難醫。
“若是沒法子呢?你明明……答應好我的。”
“朕答應你的,當然會做到,她怎麼能死呢?誰沒法子,那就殺了誰。”
他語調溫柔,言辭狠厲。
“太醫說是鬱結在心,她的結都已經來了,那還有什麼解不開的,你還怕什麼呢,棠棠。”
他在眾人刻意避諱的眼神前貼近我的耳朵:“棠棠,若是你當初願意嫁我的話,她又怎麼會有今天呢?棠棠,是你不對。”
我確實不對,我一直都有錯。我這樣想著,對上皇後投來的目光,垂下眼。她眼中一點沒掩飾好妒意,恨意。
不知這深宮藏著什麼怪物,連她那樣驕矜恣意的人都能變成這善妒的模樣。
我卻沒那麼不喜歡她了。
15.
那夜太醫院來了幾近一半人。皇帝沒讓我多呆,直接把我帶走了,說讓我放心就好,便不再讓我去見她。
他讓我住他偏殿,也沒有多做什麼,隻是讓我的舊友陪著我,名為敘舊實為限製。然後偶爾在白日裡過來,同我說話。不過通常都是他自言自語,我在旁沉默,然後他就會很體貼的安慰我,讓我千萬不要憂慮。
我看著他的神色,覺得好笑,想笑又笑不出來。
我很擔憂不苦,卻沒法瞞過這些眼前這些冷漠的故友們去偷偷看她。皇帝從不給我說不苦怎樣了,幸好有侍奉的一位小太監會給我說。
不過聽是聽,見是見,我還是很想去見她一麵。然而多年不練,又沒武器,我打不過他們,隻能等某日皇帝發發善心讓我見不苦。
但皇帝大概沒心。
五日後,聽小太監說,貴妃醒了,有三個太醫被革職了,聽說皇帝本想將其斬首,卻不知為何也沒有,可能是想著娘娘病中不能見血。他還說,皇帝日日都會去陪著貴妃娘娘,夫人請放心。
八日後,小太監說,貴妃能下榻了,皇上退朝後都會陪著她去禦花園散心,還體貼的護著她不讓她受春寒。
十日後,不必他說,撲了粉上了胭脂都還能看得出憔悴的貴妃來了我麵前。
宮人們都在她進來前自覺退下,隻有我同她在這殿中。
入春了她還穿著襖子,不住咳嗽,我憂心地急忙扶著她坐下,碰著的那手像才從冰水裡出來一樣。
不苦伸手攬住我,埋進懷中:“棠棠,我好想你。”
我心疼地輕輕拍她的背:“我在我在。”
“棠棠。”她嗚咽著,“我好疼啊……我好疼啊……”
我不是沒見過深宮後妃爭寵,但從未有一次想著會親眼見這些卑鄙手段用在她身上。他明明允諾過會好好照顧她,可是呢?
我又悔又恨,盤算一定要想辦法帶她走。不苦那冰冷的手握住我,她低語,讓我聽得模糊:“棠棠,我會讓…付出代價的。”
我看不見她表情,但聽得出她話中深深恨意。我想,那畢竟是她的孩子,她怎麼能不恨。但我不想單純的她變成那樣,我才更適合做這樣的人。
我低聲喃喃,幾乎隻有自己能聽見:“不苦,我會讓她們後悔的。”
不苦聲音似及笄那天輕輕,虛渺的讓人要抓不住,她道:“棠棠,我好想再吃一次糖葫蘆,這裡都沒有啊……”
我緊緊握著她的手,說:“阿娘帶你去吃,我們……”
“這裡不是燕鎮。”她的神色讓我看不透,“這裡沒有……我很久沒有吃過了……”
我說:“阿娘回去,阿娘下次一定給你帶糖葫蘆。”
她笑的淺淡,將手抽離出我手中去:“好。”
我拿出那糖葫蘆荷包給她,我沒說完前她以為是我繡的,眼中有了喜色。正要接過去,聽我說是沈文焌送的,那手又收了回去。她推脫著不要,不過聽我說那裡麵還有他的玉佩後,她低下頭,手猶豫著,好一會兒,還是接過去了。接著後卻緊緊攥著那荷包,力道大的讓指尖都泛白。
她緩緩抬頭與我對視,眼中氤氳著一些我看不懂的情愫,那笑疏離又涼薄,讓我覺得陌生。
她輕聲道:“棠棠,替我謝謝他。”
她這樣陌生而客氣,何嘗不是我一手推就。
我同她,都默契地並未再說話,彼此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