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皇帝來了。他來時我剛好擺出棋子,準備自己同自己下一局。
他隨意瞥了一眼,從果盤裡拿了一顆葡萄,就坐在椅上仔細地剝著皮,然後剝好後徑直放我嘴裡。
剝了皮的葡萄潤潤的,入口卻酸澀,害的我皺眉,棋都差點落歪。我震驚這宮內葡萄竟也有這般酸,真不怕酸掉皇上金貴的牙。
皇帝像小孩子做壞事得逞了似的,頑皮又開心地笑起來。
他道:“棠棠,你今日見著她了,她沒事,你不必再擔心,多笑一笑。”
他接著悠悠道:“小九,朕今日,提了她的品級。”
我日裡就聽小太監說過了。
小太監說,貴妃病初愈,皇上就又提她的級,封了她皇貴妃,位同副後,再度盛寵。
他還說,這是陛下讓娘娘不要難過,失了皇子無礙,盛寵仍在,皇子以後也還會有的。
幸好唐相和唐尚書生前任要職,成就卓越,又廣結友,朝中重臣皆多舊識。不苦身份又是唐相遺孤,所以如此過分恩寵,也僅有一些人反對。
他愉悅地對我道:“棠棠,我封你為貴妃好不好?”
雖少有人知我是不苦的娘親,但大多見過那天我們的親昵,暗中也生了某些流言說我為皇貴妃母親,但其實無人相信這個流言——那樁慘案後,朝中知曉的是隻有唐尚書女兒被人救走活了下來,如今說我是她母親,眾人也隻會認為我是養母。但我確實無名無份住皇帝偏殿,和他共處了這快半月,即使在深宮,也知道前朝後宮流言蜚語四起。
若再封妃,傳出去是什麼天下共趣的大笑話。
我沒理他這荒謬的想法,自顧自下棋。
他過來,撩起我的發,好似很委屈:“棠棠,你難道不想嫁給我了嗎?”
想嗎?這個答案不唯一。
若是十五年前,這是我的求而不得。
十五年人心變,當初的求而不得,如今是惡心至極。
我想想就腦中刺痛。
帶著葡萄汁水的指尖滑過我的臉,他道:“沒關係,我娶你,沒人能阻止我。”
他笑,如當初少年郎:“沒人能阻止朕。”
我很想問他,當初是誰阻止你了嗎?沒有,是你自己不願罷了。
我沒說出來,因為我近來發現我已不大能出聲了,一開口聲音便會有嘶啞。
我搖頭,推開了他,望著他其實也有些滄桑的眉眼。
我忍了不適,調整著聲音,說:“你說好的,要對她好。”
他道:“朕對她很好了……棠棠,那些是你該得的,是我想給你的。”
我該得什麼,我該得的是一場痛快的死亡,而不是苟活的這十幾年。
不該是看著不苦,或者說,懿皇貴妃,唐以若,變成這般模樣。
我想起小太監說的,娘娘以後還會有皇子。我其實很想看見一個同不苦一般可愛的孩子。
我輕聲問他:“皇貴妃,還會有後嗎?”
他一如往常的笑,眸色沉沉:“棠棠,若是你就可以。”
我閉上眼,說:“皇上,請您離開吧。”
皇帝走了,走前舉止親昵,卻也始終隻浮於表麵。
海棠花未開,一夜還多夢。
16.
我後來沒能再見著不苦,就連道彆也沒能說——因為翌日我便被送出了宮。
早晨醒來,剛洗漱完便有人引著我上了馬車。我不知要去哪兒,我不想問,也不想掀簾看,反正不會讓我回燕鎮。
我坐在馬車裡,瞧著對麵那個方才沉默引路的小孩,她不過十一二歲的樣子,沒穿黑衣,是一身碧藍,怯怯地望著我。
看這樣子應該不是長在那裡的。
我向她招手,她小心地靠近幾分,道:“夫人有何吩咐?”
“不必拘束。”我笑道,“你叫什麼名字?”
“奴婢十一。”
“不要這麼稱呼自己。你是來照顧我的嗎?”
她低聲:“是,陛下吩咐的。”
我養不苦這麼大,看這個年紀的小姑娘都像女兒,而她長的又乖巧,讓我心生喜愛。
路似乎還長,一時半會兒到不了,我便想同她說些話打發時間,但還沒張嘴心尖就又泛痛,一股腥味上了喉,不自覺就同那日不苦一樣,嘔了血。
我來不及偏頭躲,被十一看個正著。
十一驚慌無比,剛要叫人就被我攔住。我擺手搖頭,說:“不用,是舊病。”
她擔憂而遲疑地看著我,我抹掉唇邊血,拿出一個小葫蘆,倒了兩顆藥丸,乾吞下去。
十一擦去落下的那些血,但還是留了痕跡。她聲音憂慮,道:“夫人,還是同陛下說,讓太醫來看看吧。”
“真沒什麼,十幾年的病,能治早治了。”我看她神色關切焦急,勸慰道,“我自己就是大夫,我不會害自己的。你也……千萬彆說出去。”
十一慢慢點頭。
到了地方,心口還是疼,我壓著心口,被十一扶著下來。我看著麵前這說不上氣派,也十分有風格的大莊子,問道:“這是何地?”
十一答: “陛下為太子時的私宅。”
我有點詫異,她這年紀我沒估摸錯的話,甚至沒皇帝登基日子長,又怎會知道?
似是知曉我心中疑惑,十一接著道:“奴婢……”她觀察我表情,斟酌改口,“陛下年年春日都會來這裡,我便是在這裡侍奉的。”
既是他的宅子,我就沒了興趣。十一扶我進去,一直給我介紹這裡是什麼那裡是什麼陛下最喜愛哪裡最慣常在這裡做什麼,我毫無興致聽他愛在哪裡愛做什麼,麵無表情地左耳進右耳出,隻有在見到□□裡那一株高大的生機勃勃的海棠樹,神色才變。
“夫人可是喜歡?”十一道,“聽聞陛下當時就是見著這花十分喜愛,才置辦了這宅子,年年春日都來賞花。”
我聞言一笑,並未應她。
她沒說對,我非但不喜歡,反而感到厭煩。
我說:“慶豐十八年,那年九王爺府上的海棠花開的極好,有人摘了一枝給我,說這樣好的花,最應該送我。”
十一不知從哪兒學來的話,道:“夫人這般好相貌,更勝花幾分,花與美人是相配的。”
“是啊。”我說,“所以後來那棵樹被我砍斷枝椏,全扔進了火堆裡。那火竄的又高,又旺,才真的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