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小,便是暗衛一員。
暗衛小九,那就是我的名。自有記憶以來,日日伴就鮮血,刀刃,死亡。
不過十歲,我已是暗衛同代裡最出色的那把劍。
那日營內例行挑戰,同輩裡很多人來挑釁我,可最終他們都倒在地上哀嚎痛嗚,或是抱臂,或是曲腿,血流一地。
皇帝,曾經的太子就是那時出現的。
他那時還不是太子,是九王爺。著月白衣袍,清風明月的少年,踏過那些鮮血,向我走來。
我歪著頭看他,手中提著滴血的劍。
他很高,遮了驕日,投一片影下來,我有些看不清他的模樣,隻看得見他玉白的手伸到我臉龐,拭去那上麵的血,紅色便這樣去了他指尖,他撚了撚指尖,露了一點笑。
“多好看的小姑娘,怎麼會在這兒?”
“你是誰?”
他身邊人上前:“王爺,暗衛小九。”又帶著不滿瞪我時,被他眼神示意,神色鬱鬱地退了回去。
“好巧,我也是小九。”
我扔下手中劍,看著他的手,那雙白淨的玉人一般的手,指尖是不適宜的紅。
他說:“你願意同我一起走嗎?”
我說:“你能帶我走嗎?”
“能。”他笑開,像把這春日陽光碾進了笑裡,向我伸出手,“你願意,我就帶你走。”
我把手放在他掌心,觸及從未有過的溫熱。
我知道暗衛營是太子統領,卻不知九王爺早已暗通整營。
那日後,世上再無暗衛小九,多了被他溫柔喚著的“棠棠”。
他教我題詩作畫,帶我賞春花秋月。夏夜曇花開,他折一蓬給我;中秋逢賞月,他親手製桃花酥贈我。
寒食落雨,策馬郊林;上元佳節,萬家燈火。
他是月白清風少年郎,陪我走進這紅塵。
大哥說我被他們從勾欄撿回來,也不知是哪個姑娘意外生的我,更不知道我的生辰,就連年紀也是估計出來的。可九王爺卻認真探聽到了我的身世,知道了我的生辰,那時正值皇城上元節,彩燈直教夜如晝,他避開宴會,帶我上摘星閣賞滿城明燈。
他說:“棠棠,生辰快樂。”
他教我這麼多,他對我這般好,他隻要我做一件事,我怎能拒絕。
丞相一家三十二口,那年上元節,我十五歲生辰,全都還給他。
一場大雪,一回家宴,一包迷藥,一把劍。
足夠了。
我握著那柄不熟悉的劍,木然地看著流淌了一地的血,它們還溫熱,沒能凝為紅色的冰。
我怔怔地擦去濺到臉上的血,紅色好像進了眼睛,麵前一切都染了點赤色,也模糊了視線。
我看不清,但聽得見,有小孩子的哭聲。
我循聲,走到一個婦人的屍體旁,她懷中有一個繈褓,裡麵是一個小嬰兒。
方才人聲鼎沸時她很安靜,此刻萬籟俱寂時哇哇大哭,似才驚覺失去至親。
我丟不下劍,隻得一手握劍,一手笨拙地去哄她:“不哭不哭。”
我發音有些奇怪,聽著就成了“不苦不苦。”
小娃娃聽了,不再哭,明亮澄淨一雙眼望著我。
我被小孩子乾淨的眼倒映出一身血汙,肮臟醜陋的樣子。
我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我以前在暗衛營時也從未殺過人,這是第一次。
唐相一家三十二口。
第一次。
我不知我是怎麼拔出的劍。
劍刃鋒利,自喉間過,血濺四方。
我記不得這麼多人每人死前的模樣。但我記得唐相昏迷前看見這把劍時,看著我時,看見我腰間那把短劍時,好像有很多話想說,最終隻化為一聲歎息。
那歎息悠悠而悲痛,我後來這麼多年也不知道他的悲傷是為何。
唐少爺於滿庭紅中踉蹌走入。他才從宮中回來,縱他不歸,我也會去殺了他。
他看著滿院屍體,看著我懷中抱著的他的女兒,又看著我手裡的劍。
——九王爺的劍。
他淒然大笑,說:“姑娘,煩請你照顧小女。”便撲過來要搶這劍,我避開,懷裡的小娃娃因著不熟悉的懷抱和這動作而大哭,撕心裂肺。
“你活著。”我說,“你隱瞞身份,好好活下去。你的女兒,我替你養,我答應你。”
我把那小孩帶去了城郊一戶農家,給了些銀子,托付他們幫我照看些日子。
他們收了錢,也沒多問。
我回了王爺府。九王爺正看著那株海棠樹,未回頭,讚了一聲:“做得好,小九。”
我從前還有妄想,但得他那把劍時明白,他帶我走,對我這麼好,是因為他需要我幫他,不是因為我是“小九”,是因為我是暗衛小九。我是暗衛營裡一把鋒利的劍,能替他斬去他的阻礙。
這是唐相一家滅門後的第三日,我已聽聞朝中重臣接連上表請廢太子,皇帝震怒,太子幽禁東宮。而皇後早已病逝於動亂中,無人可救他,太子之位岌岌可危。
人人都知唐相滅門不可能是太子所為,但人人也知,是暗衛裡的人動的手。手下人有背離之心,太子難辭其咎。
暗衛營本歸屬太子,行護衛之事,但也是太子的劍。可沒人知道這把劍已屬於他人,護衛成了背刺,劍尖直抵太子心臟。
“小九。”
他回首,看著我笑。他走近,抬起那隻玉一樣的手,撚去我發上的雪。
“叛亂後,太子被父皇從民間尋回,但他還有個妹妹一直下落不明。”
“太子一直尋找未果,多番輾轉也隻知妹妹被人賣去了青樓,十四歲生了個女兒,就沒了。”
“太子是後來見著她女兒,才探聽到她下落。”
“對了,她的女兒,承了她手心一塊紅印……太子也認得。 ”
我掐著手心一塊肉,咬著嘴,忍著不去看他。
“太子曾與我說,他最後悔之事,是當初流民動蕩裡,沒能牽住妹妹的手。若讓他用一切,哪怕是自己的命能換回妹妹,或者……她女兒,他也願意,心甘情願。”
“王爺。”
從前他都讓我叫他“文均”,九王爺的字。他說王爺太過生分,我同他不該那樣。
“放過太子。”我跪下,頭重重磕地,“求您了,求您。”
我求他放過太子,可我沒什麼東西能作為索求,我一無所有。
我幼時膝蓋受過傷,不怎麼能受寒。九王爺從前很在意,年年都送我各樣的護膝讓我多注意身體,從不肯讓我膝蓋碰涼,一定要我好好戴著護膝好好照顧自己。
而我現在並沒戴護膝,一直磕頭求他,寒氣徑直入體。過了不知多久,那寒狠狠刺入骨讓我眼中凝冰,也都要跪不住的時候,他扶起我,聲音溫軟:“好,小九兒彆凍著自己。”他抱我,“小九兒的話,我怎麼能不聽呢?我也尊敬太子的,我又怎會害他呢?”
“小九兒,唐相與我定好,他的小女兒及笄後會嫁給我,隻是可惜,現在人沒了。”
“你說,等他的小孫女長大,我娶她好不好?”
他把頭埋到我頸間蹭著,說:“小九,我娶你,好不好?”
他捧起我的臉,溫柔明亮一雙眼,那讓我曾日夜思慕的深情直從眼入心:“小九兒,嫁給我好不好?”
我沒回答,若不是被他強硬著抬頭,我甚至不敢與他對視。他笑起來,彎一雙眼,月牙似的,他說:“好。”
他從前也不是沒這麼說過,但怎麼可能呢。
我聽聞他將迎娶裴將軍小女兒時,也曾背著身,悶悶地問他:“可不可以不娶她?”
他也這樣捧著我的臉,摸著我的眼,道:“小九兒,我會娶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