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酥 我自小,便是暗衛一員。 ……(2 / 2)

可是那年開春,鶯啼燕語的好時節,他打馬過長街,娶了裴將軍的小女兒。

我不止一次見過騎馬的他,策馬在郊林,馬蹄颯遝,驚起一地落葉。

從未有如這般,紅袍高馬,意氣風發。

我站在城樓上望,那綿延了一街的紅,奏了又奏的喜樂,百姓聲聲都在賀——“才子佳人,珠聯璧合。”

佳偶天成便是如此。

誰不更想軟紅,而要利劍呢。

連我都不想。

走前九王爺那柄劍被我仔仔細細的擦拭過,光亮如初,未有一點唐家人的血,才歸還於他。

他說送我了,讓我好好收著。但這終究不屬於我。我有的隻是那把劍柄上鑲的翠玉柔和的短劍。

我把這柄劍小心地放在院中桌上,又憶起初見它時,它在九王爺手中的模樣。

我從不知九王爺會用劍,他常常執一柄青竹為骨麵上繪山水的扇,掩麵一笑,風流自成。而那日我撞見他握著這柄劍挽出漂亮的劍花,劍柄青如琉璃,係著紅穗。

他眉目溫和,招式飄逸,卻又有一劍取命的狠。

我認得,那是暗衛秘籍最後的絕刃術,但我不會,也不知他為何會。

我本躲在梁後,訝然屏氣。不過他向來敏銳。九王爺未回頭,聲音清越地問我好看嗎?

我走出去,他過來將劍放我手中,笑言:“小九,我教你。”

他握著我的手,用他的劍教我。

一挑一轉,一招一式,宛如當初教我習字做畫。

無論習字練劍,我隻注目於他握著我的那雙手。

他的手那樣好看,乾淨,這樣的手隻適合握筆,去描繪風月,而不是執劍,染了汙穢。

他那時也在這棵海棠樹下笑,問我幫幫他,好不好。

我當然說好。我不過隻是他鋒利的劍,他要我做什麼都行。

他不能碰上的血,沾染的罪惡,我得幫他擋住。

隻是我這把劍,終究折了。

我出王爺府後就知道一路上有人跟著,但我並未避諱,徑直去了那農家。

小娃娃長的好,農婦很喜愛她,見我的年紀,也誤會了:“姑娘,你的女兒可乖了,這幾天不哭不鬨,吃的睡的都安穩。”

“你瞧你這麼好看,你的女兒以後也一定很漂亮。”

我並未解釋,她問我:“姑娘,你給她取了名字了嗎?”

她有名有姓,姓唐名以若,是名門世家的嫡小姐。

我搖搖頭,不願驚擾那恬然安睡的孩子,輕聲道:“不苦。”

既是不哭悲痛,也是不苦餘生。

農婦笑道:“挺好的。”

好嗎?不好。她明明該是堂堂正正的唐家大小姐唐以若。

我抱起她,動作生硬笨拙,不小心驚醒了她。小娃娃醒來,卻沒哭,大眼睛水汪汪地盯著我。

農婦道:“姑娘,她很愛你。”

我道謝後便要離開,行至門處又回來,拿出兩錠銀子給她:“儘快搬走吧。”

她疑惑地看著我,我沒多說什麼,抱著那小娃娃走了。

雪有初融的跡象,化為流水,流水潺潺,好像能帶走一切。

我一直知道有人跟著,不過即使有心甩,也甩不開,索性不管。

我不會帶小孩子,我自己長的就不正常,以至於她連著哭了好幾天,臉紅發燙,我才驚覺不對,慌忙去找大夫。

大夫不滿地埋怨我,說怎麼當的娘親,再來遲一點,命都要沒了。

我喏喏應著,去拿了藥煎好,然後也隻能不知所措的看著那個號啕大哭的小娃娃,不知該怎麼喂她藥,最後笨手笨腳的喂了一些進去,灑了大半出來。

我的手使的來大刀長劍,但拿不住喂她的小調羹。我能縫自己的傷口,但不會繡花穿針,給她的衣裳繡花。

我一點一點的學,學會怎麼喂她,才不會漏一衣裳;學會怎麼給她衣裳上繡一朵花,而不是破著洞漏風;學會怎麼給她講故事哄睡讓她安然,而不像我小時候那樣,枕著親眼目睹的死亡清醒一夜。

我慢慢的學著我從未擁有過的東西,儘數給她。

走前有人在我包裡放了很多錢,我本來不打算要,但為了以後她能衣食無憂安心長大,還是拿了。憑著那些銀兩,一路來縱使不勞作我們也還能過的自在。

然而總是飄泊不定,不是回事,我想著得要定居下來,便計劃去找唐少爺。但我並不知道他在何處。我當初放走他不久後收了他一封信,他說他出了點意外,會隱匿一段時間,他讓我們想去哪兒都行,不必特意找他,過後他會主動來尋我們的。

我和不苦就這樣一路邊走邊等唐少爺,後來初至淮安,生了意外。

路遇船夫前,我在這座水城裡先見了我曾經的大哥——他冷漠地抱手在側看著我,不發一語。然後見了那位,本該高居明堂下,此生不該再見的人。

他那樣親昵地吻我,說:“我好想你,小九,回去吧,回去嫁給我,我們成親。”

我想逃,可我又能逃哪兒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除非我死。

我想過的,劍抵到頸上。不苦一歲多,她還小,隻摸到我腿,她喊著:“阿娘阿娘!不要!”

她還那麼小,她什麼都不懂,我從未教過她喚我“娘”,但她卻自己學會了,然後對著自己有血海深仇的仇人喊“阿娘”。

我說我不是你的娘親,不要這麼叫我。她小小年紀但很執拗,一直說我就是她的阿娘。可她的阿娘,那位名門閨秀,倒在利劍下時,還一心想著護她,至死沒能聽她喚一句“娘”。

我慌亂丟下劍,無措地去抱哭著的她。我說不哭不哭。她小小的手夠著我的臉,臉上是淚痕,聲音稚嫩:“阿娘不哭不哭。”

“我乖乖的,阿娘不哭,不要……不要丟下不苦。”

我本一心求死,隻從那刻起,想再為她活下去。

到了西北燕鎮,收了一封信。

我認得印章,是太子的。他寫道:“小九兒,苦難終會過。”

我在暗衛營時,從未見過太子,是後來在王爺府見到的。

九王爺帶我走後,我明麵上成了他的侍女留在王爺府,不過並不做侍女的事。而那日太子來王爺府上尋王爺,九王爺並不在,管家差人告知王爺,他便在王府中等著。我本在後院,管家又突然讓我前去侍候。

管家並未告知我他身份,不過看他衣著雖簡單,氣度卻十分不凡,舉手投足間有十足的貴氣,我知道這不是尋常客人,也就不多話,隻為他斟茶。他接過卻未喝,好似無意看了一眼我的手心,又像沒有。

他眼中帶著笑意看我,問道:“小丫頭,你叫什麼名字呀?”

我沒說我叫“棠”,而道:“小九。”

“小九。”他這樣喚了一聲又一聲,直到被九王爺應了。

“大哥好,今日怎麼有空來臣弟這兒?”九王爺笑道,向他走來。

能擔王爺的大哥還有誰呢?我這才明白他身份,退下,也不知他們說了什麼。

後來太子時時來,但他來尋我。

他和九王爺不同,他有點陰柔的美,但笑起來晴光一樣的頂漂亮。他很溫柔地喚我“小九兒”,給我講故事,知我喜歡劍,就送了我一把短的佩劍。

那是我除卻暗衛營裡的劍外,有的第一把不是為了殺人的劍。那把劍小小的,劍柄鑲著一塊小玉,像他一樣,明明凜冽,卻又柔和。

十三歲那年,西北邊塞與戎狄衝突,太子請纓上陣。他走前對我道,等他回來。隻是這一去,到了這年上元節後才歸。隻一回來,就被我,被我,害的幽禁東宮。我也沒能見到他。

皇上如此震怒,似乎忘了他才從戰場歸來,忘了他帶回的捷報,忘了他衛的西北百姓,家國安寧。

我聽聞太子隻字未辯,自請貶為庶人。皇帝似乎又想起讓他少年飄泊的淒楚,想起這赫赫功績,便未允許,隻拿走了太子之位,也未明確又將從何處置。

我也聽聞,朝中大臣奏請封九王為太子。

聽聞次年他成了太子,有了一麟兒。

後來,我什麼也沒聽聞了。

後來,不苦長大了,一紙錦書到,不苦也離開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