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後半夜才停的。
夜空中的雲在雨停的一瞬間就飛速散開了,仿佛那場暴雨隻是一個錯覺。
克隆體畢竟還是血肉之軀,饑寒交迫讓他很快就體力不支了。
但是商覺還得帶著他繼續趕路。
“還好,漲得不多。”商覺背著秦予義跳了下去,積水到他小腿,爬上河堤,他閉眼回想了一下提前記住的地圖,鑽過隔離網,走了一條廢棄的火車軌道。
儘管選了捷徑,他們抵達地下城入口的時間還是會推遲。
想到這裡,商覺不由得加快腳步,急匆匆趕這最後一段路。
月朗星稀之下,廣闊的平野陣陣蕩過潮濕的冷風。
商覺背著秦予義沿野草茂密的鐵軌快步行進。
沒有光汙染的野外,黑暗讓銀河中的星星分外明顯。
秦予義趴在商覺的肩上,一直仰著頭。
“半個圓的星星是什麼?”
“是月亮,下弦月。”
“發光的小點點也是星星?”
“是星星,它們不小,在很遠很遠很遠的地方,所以才看起來小。”
“它們會發光?”
“會發光。”
“為什麼它們這麼多,會發光,夜晚還是黑的?”
“因為紅移,多普勒效應。”
專業術語超出了秦予義的理解能力,他蔫蔫地趴在商覺背上。
默了一會兒,忽然湊近,嗅了嗅商覺的後頸。
“你在乾什麼?”
“記住味道。”
商覺失笑:“你是小狗嗎?”
“小狗是什麼?”
“是動物,一種可憐又可愛的東西。”
“我是小狗嗎?”
“不是,你是人。”
“我可憐嗎?”
商覺想了想:“和普通人相比,應該吧。”
“我可愛嗎?”
商覺沒有預料到自己會聽見如此天真的發問,一頓,隨後暢快地大笑起來。
“挺可愛的。”
秦予義得到肯定的答複,又深深嗅了一下,抿著嘴認真說:“你也是。”
“謝謝,我第一次聽見有人這麼誇我。”
“還有誇,還有。”
秦予義想起前不久聽來的故事,從裡麵汲取了詞彙,按住商覺的雙肩急切補充。
“你好看,是好看哥哥。”
商覺在鐵軌上放緩了腳步,走得很穩,麵色柔和。
“不要盯著我看了,繼續說星星。”
“紅色的星星是什麼?有兩個,和彆的顏色不一樣。”
“火星,和心宿二。”
“紅紅的,是在燃燒嗎?”
“或許是吧,在神話裡,心宿二是天蠍燃燒的心臟。”
“心臟燒起來會痛嗎?”
“不知道……”
“我想要那根樹枝。”
“等一下,我把你舉高一點。”
哢嚓,樹枝撇斷的聲音。
“看,我有寶劍了。”
“小心尖尖,不要劃傷自己。”
這樣的對話一直持續到日出。
直到他們從荒野走入城市,從安靜走入喧囂,從空曠走入擁擠。
商覺把秦予義在一道閘門前放了下來。
“帶上這個,有它你才能活下去。”無視周圍人好奇的打量,商覺把雙肩包仔仔細細掛在了秦予義的後背。“這是我替你找到的‘價值’,當好一個養育員。”
“你要把它看做和你生命一樣重要的東西。”時間緊迫,商覺緊緊抓住秦予義的雙肩,為了強化他的認知,輕聲反問,“對你來說,和生命一樣重要的東西是什麼?”
秦予義想起商覺給他講的童話,想了想,說出自己最為觸動的點:“家人,兄弟姐妹。”
“好。”商覺鄭重地說,“既然你最重要的是家人,那它以後就是你的家人。”
“這一路上我想了很久,現在終於想到了你的任務。”
商覺目光不錯地盯著秦予義的臉,一字一句說道:
“接下來的話你要聽好了,你大腦中的芯片,如果一直不被激活,那麼在不久後,就會出現假性失憶。”
“你會易怒、暴躁,陷入混亂的幻覺之中,並表現出強烈的攻擊性。但是這都是暫時的,挺過來就好了,你的大腦會重塑你的人格和意識,打開並建立新的記憶庫,這是你必須要經曆的事。”
“你要牢記,無論發生什麼,你都必須要保護你的家人。”商覺放在秦予義肩上的右手鬆開,沿著胳膊一路向下,探進他的指縫,和他十指相扣。
緊緊地握著那隻小一號的手,想著這隻手以後會做什麼,商覺舔了舔乾燥的嘴唇,下了一個艱難的決定。
“……我打算讓你去揮一把刀。”
“但我不想單純為了我的計劃利用你,我也不想把你看做是暴力的殺戮工具。”
“你要先懂得守護,再去握刀。”
“於是你會有家人,會懂得責任,最後會成長為一個比我更好,更成熟的大人。”
“到那時候,我要交給你一個判斷。”
商覺蹲在秦予義麵前,目光平視他。
拿過那根一直不舍得丟的,用來當寶劍的樹枝,將它塞進秦予義的手中。
接著,他掌心合在秦予義的手背,輔助他握牢。
兩人麵對麵,互相注視著彼此的眼睛。
最後,商覺鬆開一隻手,撫摸過樹枝粗糙不平的表麵紋理,兩指停留在樹枝尖端,指腹從下往上托起,抬高那根樹枝,讓那成斜角斷麵的樹枝最末端,抵上了自己的胸口。
中間偏左一點的位置。
此刻他的手指一下子變得非常冰涼。
涼到秦予義下意識就想鬆手逃跑。
“如果……”商覺嘴唇抖動兩下,深吸一口氣,竭力維持微笑。
“如果有一天,我變成了和人類作對的怪物……”
“你要用力一點,刺中這裡,懂了嗎?”
那眼神實在太過哀傷複雜,秦予義抗拒著隻想回避。
“不,不要……”
商覺隻是咬緊嘴唇,強硬地將他往閘門那邊推。
“快走,去下城的電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