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的樹枝一下子掉在了地上,秦予義見商覺沒有要跟來的意思,瞬間慌了。
“不一起嗎?你不來嗎?”他哀哀地問,“你不能來當我的家人嗎?”
商覺沒有給他否定的結論,但也沒有許諾什麼。
他隻是彎下腰,最後擁抱了一下,感歎道:
“你真暖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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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強迫地送走克隆體後,一直尾隨商覺的人才慢慢現身。
商覺恢複了冷漠的神色,他沒有回頭。
“你必須去摩爾甫斯接受詢問。”鏡子回到了他的身邊。
“你得向我們說明,為什麼會幫助一個‘廢品’和‘失敗品’逃跑。”
商覺任由那些人反剪他的雙手,將他帶上飛行器。
“我會向‘父親’解釋一切,暫時不要動他們。”
商覺在鏡子的反照中看見自己麻木的臉。
“這是對種夢有益的事,我保證。”
然而他被帶到摩爾甫斯之後,經曆的一切說是詢問,其實改口叫殘酷的審訊也不為過。
商覺被關在一間隻有他自己的房間,後頸的隱藏接口被打開,連接數據線,被傳輸了大量“雜質”,負麵情緒瞬間填充滿他的大腦。
很快,他右手那枚用來檢測他精神域狀況的戒指嗡的一聲,原本清澈透亮的戒麵寶石瞬間變了顏色,像是攪散了河底的泥沙,擴散一般渾濁起來。
那些人沒有捆住他,因為根本不需要。
這副叛主的身體,是折磨意識的幫凶。
生物機械體忠實地模擬出他高度緊張下的生理反應。
從外表看,隻能看見他冷汗涔涔,麵如白紙,雙腿仿佛被石化了動彈不得。
無人知曉他的大腦已然被一場毀天滅地的精神風暴所統攝。
房間外對他發起審問:“說出你對實驗體的發現。”
對方提到實驗體,他腦中立刻複現出第一次接觸實驗體的場景,回憶披上激起恐懼創傷的外殼,不斷刺激杏仁核激起強烈反應。
那團血色的肉塊被幻覺舔上了更多恐怖的色彩,肉塊表麵粘液仿佛變成了腐蝕皮膚的硫酸,單純的觸碰被篡改為痛苦的灼燒,他接收到的那些實驗體意識信號,也變成了細碎的低聲鬼語,像驟然長出的尖長指甲,撕撓他的耳膜。
他死咬嘴唇,製造疼痛維持片刻清醒,抵抗這股混淆幻覺和現實的尖銳刺痛。
“實驗體……直接接觸……它會學習模仿……它存在自我意識……”
“你為什麼把它交給Z9514的克隆體?”
“因為……他救過我……感激……”
他的大腦一下子閃回浮現出那場解救,隻是在焦慮和恐懼的加持下,一切美好的記憶都被濃黑的墨漆粉飾,變成了麵目可憎的模樣。
Z9514摘掉頭盔後額上亮晶晶的汗變成了血,眼中安撫他的情緒變成了厭惡,幻覺中的青年毫不掩飾他的嫌棄,直言生物機械體不是人類,不過是物件,實在浪費他的時間。
物件,不是人類,浪費,不值得,沒價值……
被篡改的話語像刀片那樣向他飛馳而來。
他咬嘴唇的力道已經達到自虐的地步,牙齒洞穿了柔軟的唇瓣,血湧了出來。
審訊人:“鏡子,確有此事?”
鏡子:“是的,我儲存了當時的影像。”
審問那人不疑有他,嘖了一聲,重複商覺的說法,“感激嗎?嗬……脆弱的情感。”
“還要繼續傳輸‘雜質’嗎?”鏡子問。
“繼續。”審問人冷酷地說,“遠遠不到結束的時候。”
剛才審問出來的答案還不夠。
如果商覺在精神崩潰後,還堅持這種主張,他們才會相信此為商覺的真實想法,沒有欺瞞和謊言。
瞬間,商覺的思緒和想象宛如坐上了一趟永不停歇,永不靠站的列車,精神折磨的暴行依舊在持續。
這是一輛不會刹車,隻有光禿禿的座椅和底板,沒有車身外殼的列車。
他被強製困在其中一個座椅,束縛帶將他和椅背捆綁在一起,疾行中寒風割著皮膚,痛覺四分五裂遍布全身。
束縛帶隻縛了他的軀乾,未被固定的四肢像是打斷了骨頭一樣向後撇去,旌旗似的在空中獵獵飄甩。
他不知道自己要被帶到哪裡,在狂風的噪音中,他居然聽見了時鐘滴答聲,他在烈風中拚命睜開雙眼,卻意外瞥見了在軌道上緩行移動的一枚巨大的秒針。
秒針閃爍著寒光,明晃晃的,和他身下的列車一個方向,在他身後瘋狂追趕。
他找到了列車永不停歇的原因,因為軌道是圓的,表盤一樣的圓,列車一直在環繞,無儘地旋轉。
有無數次,他都恍然覺得,那枚巨大秒針鍘刀一般架在自己的脖頸後,隻要列車停了,出故障了,銀閃閃的秒針就會吻上他的後頸,他的頭顱被毫不留情地極速斬下。腦袋飛馳出軌道,像一塊丟失的隕石碎片,慣性甩出,脫離中心。
他的頭顱飛向更深遠的星空,光怪陸離的深空。
以億為起點計數的恒星飛速從他的眼前閃過,暗弱和極明之間亮度不一的天體,無論發光還是不發光的,都會在一瞬間變得非常明亮,時間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調整加速,再暗的星星也劇烈震顫著爆發。
星團、塵埃,一切天體都從他身旁掠過,拋至身後,一股強大的引力來拖拽他,他直直撲向一顆恒星落幕時最後的榮光。超新星爆炸噴射出難以計量的射線和高能粒子,恒星坍縮成絕望的死域,他的軀體湮滅在黑洞裡,牽引、旋轉、摩擦、擠壓、灼燒,剩下無限清醒的意識,和永恒的無法著陸的恐懼。
可是,縱使精神陷入恐怖,現實裡,他依舊死咬著牙,憑著本能,堅持用謊言掩護真正的目的。
“這是對種夢有利的事……我已經背叛人類了。”
每說一句,模擬血液的猩紅液體就從他的口腔中多滲出一點。
他斷斷續續咬著血和殘忍的字句,冷汗與淚液混合而下,打濕整個前襟。
“我可以解釋我的行為……一切隻是利用克隆體,培養實驗體而已。”
“我永遠效忠種夢。”
“絕無私心。”
“……”房間外的審訊人良久沉默。一陣電流乾擾的嘈雜噪音響起,辛博士的聲音出現了。
“我已經了解事情原委。”
“實驗體那邊的確是我的疏忽。”
“但是目前來看,保守觀察為最佳方案。雖然商覺的行動很可疑,放走實驗體的策略也很魯莽,但大方向上依然在我們的把控之中。”
“所以我提議先觀察在克隆體身邊的實驗體究竟會變成什麼樣,等時機成熟後就帶回來。”
R博士的聲音也在一旁補充:“何況一個克隆體也掀不起大風大浪,他的命捏在我們手上。彆忘了我們還可以遠程通過準入協議控製他腦中的芯片。”
這時,雜質的傳輸中止了,商覺精神領域中混亂的風暴終於有了要停歇的跡象。
他在模糊之中,聽完辛博士說的最後一句話,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
“小白鼠太多了,有一兩隻出逃,是很正常的事情,我們不必過分關注。”
滴——
【自檢程序結束】
平躺在床上,雙手交叉在腹前的商覺唰地睜開眼。
他在智能家居的控製麵板上點了兩下,照明燈光瞬間暗了下去,整個房間裡的投影變得清晰異常。
商覺坐起身,隨意地曲起一條腿,手肘搭在膝蓋上,反手蓋住了下半張臉。
他靜默地看著整個房間裡環繞的投影,看著那一圈時間軸上麵細分的節點,以及節點上方延伸出去的靜態照片。
那些照片,是他從安插在下城區的線人手上得來的。
十年間,秦予義和秦子鸚生活的一點一滴,都從未脫離過商覺的視野。
它們被整理成檔案,像個絕對秘密似的,投影在這間房中。
商覺盯著時間最近的一張,是他讓老黎誘導秦予義答應連接通感時拍的。
秦予義獨自在巷口,身邊是機械犬形態的機甲助手和裝著遺棄狗的紙箱。
偷拍視角的畫麵邊緣,年輕人手長腳長,靠在牆麵舉著通訊手環,手環熒幕發出的光映得他麵頰一片薄亮。
商覺看了那張照片很長時間,垂眼收回視線,手依舊蓋在臉上,聲音悶在掌心。
“那時候的約定……”
“你果然一點都想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