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秦予義說的話後,他背上的仿生人,半張著嘴輕歎一下,彎起唇,真心實意地笑了笑。
那仿生人紅潤的唇,一開一合,默聲說了三個字。
做得好。
這時,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突然出現的女人身上。
他們沒有發現,秦予義身後殘破不堪的仿生人,居然沒有受到剛才仿生人們“同頻共振”的影響。
“那把刀並非完全是你們想的那樣。”
此話出自一道沙啞的女聲,她抬高聲量,引得眾人回頭。
隻見那女人坐著柳原留下來的輪椅,發髻散亂。
輪椅左輪變形了,她側著身體,全身重量都壓在左邊,擰眉用力驅使著。
“你……”鬼眯眼看過去,她正是柳原不顧性命也要相救之人。
“月。”鬼叫她的名字,眉心皺起如刀刻般的豎痕。“你留下來了?我以為你跟城市管理局的人……”
由於月是坐著的姿勢,窄小的下擺收起,露出她未著鞋履的腳。隱約可以看見腳踝以上的部位,皮膚和肌肉鬆弛萎縮著,在並不明亮的光線中,像是微微脫水的花瓣邊緣鬆軟卷起,呈現一種頹靡的衰敗。
“我沒有家人,唯一的同盟也在剛才死去。”月仰起頭,看向鬼的胸前。
柳原遺留下的那枚朱紅色鑰匙,被鬼臨時用了一根繩子串起,像是護身符那樣,垂掛在他的胸膛。
“既然他選擇了你們。”月狹長的美目輕微遊移,凝向秦予義的方向,沙啞的女聲微微輕歎,“那麼我也隻能信任你們。”
“迄今為止,那把病毒刀隻用來處理過擁有自我意識的仿生人,對吧。”
月的視線掃過麵前僅剩的四十一個仿生人,與他們還在持續性冒出藍光的眼睛對視。
“就像你們一樣。”視線停在鹿的身上,月與她深深地對視,“所謂誕生出自我意識的仿生人,不是單純地依照人類設定的程序行動,而是會按照自己的邏輯去行事。”
“隻是沒人發現,病毒刀,不是戕害你們的凶器。”月的右臉沾了一團煙塵,破壞了她精致完美的妝容,卻也讓她多了幾分可親可近。
她溫柔注視仿生人的目光,就像一個母親在看呱呱墜地的孩子那樣,充滿了繾綣的包容。
她說:“它會給你們空洞的心臟,植入靈魂的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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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可以了嗎?”
“唔……太重了,再輕一點。”
秦予義的手頓了頓,再向裡側探去。
“這樣呢?”
“還是……”他掌下的人輕喘了一聲,哽咽道,“有些疼。”
秦予義被磨得深吸一口氣,收回手,閉了閉眼,平複不斷抽動的神經。
“乾脆把整個元件都換掉吧。”他語氣硬邦邦地說。
“不要,我不想用那種東西。”躺著的仿生人向旁邊瞥去一個視線,抿了唇,微微鼓著臉。“上麵沾著機油,看起來一股臭味。”
秦予義看向仿生人目光所落之處。
那裡是他從柳原發明的“落水狗搜救一號”拆下來的體感反饋晶體管。這東西可以將仿生體從觸覺傳感器上接收到的信號接入它們的生物神經網絡,為仿生體模擬出感知觸碰。
而這仿生人之前為了救他,被斷裂的房梁砸到,全身受損率達到百分之七十以上,不僅仿生外殼大麵積破損,就連裡麵的關鍵元件也處於失靈的狀態。
秦予義跟著天元他們回到地下庭院後,在柳原的工作坊裡,撿了一堆可以用的零件,花了整整一天,才把仿生人斷掉的上下兩半身體接上,替換掉大部分壞損的元件,把仿生人修複得差不多了。
就連仿生人缺失的半個腦殼,都被他用鈦金嚴嚴實實地補上,塑了一個完美的顱蓋,噴塗上仿生皮膚噴霧,非常圓潤漂亮。
後來,那仿生人又讓他修複五官,沒有提任何要求,隻是讓秦予義按照自己的審美隨便動手。
秦予義基本上是按著仿生人的底子修補的。到後期,由於連續工作十幾個小時太過疲憊,以至於他用蛋白絲給仿生人縫製頭發的時候,都恍惚地閉了好幾次眼。
等一切都做完,仿生人問他要鏡子看看修補得怎麼樣,他端詳著仿生人的臉,才後知後覺得發現……
他為仿生人做出來的五官,居然有幾分像商覺。
隻是眼睛更加狹長,嘴角也總是微笑似的勾起。或許是“籠”出身的緣故,仿生人的整體更偏媚氣,和商覺不笑時候那種清冷端正的氣質相去甚遠。
甚至也沒有右眼下方的那顆小痣……
秦予義一頓,意識到自己在想些有的沒的,臉色一板。
“你得給我調節一下觸覺感知。”外表已經修複完畢的仿生人向他蹙眉說道,“它好像有問題了,一點風吹過我的皮膚,我都感覺很疼。”
“等一下。”秦予義從仿生人手腕的端口連接進去,另一端連在柳原的工作電腦上,檢測了一遍仿生人的係統,結果正如仿生人自述那樣,是感知模組發生了未知錯誤。
秦予義打開觸覺編輯器,反複調試後,終於鎖定了是仿生人體感反饋晶體管失靈。
於是就有了他和仿生人那段極其折磨耐心的對話。
“敏銳程度還是太高了。”
秦予義神色凝重地在編輯器上調整著,另一手在仿生體的手腕上,輕輕按了按。
“嘶——”仿生人極為難忍地倒吸了一口涼氣,“還是疼。”
“這種力度都不行嗎?”
“唔……”仿生人的呼吸都在顫抖,“不行……接受不了……”
那仿生人細弱蚊蚋的低哼一聲接著一聲,聽得秦予義的太陽穴突突地跳。他乾脆一狠心,直接在編輯器裡將仿生人的觸覺感知敏銳降到最低。
再次碰上仿生人的手腕,得來的卻依舊是對方不滿的嘟囔。
“沒有感覺。”仿生人眨了眨眼,再次看向秦予義,“重一點。”
聽著這些一會兒喊輕一會兒說重的話,秦予義的心臟猛跳了跳,一股煩躁沿著胸腔向上升,喉嚨癢癢的。
猝不及防,他驟然捏緊了仿生人的手腕。仿生人沒有血液循環,看不出皮膚變化,但他聽見了仿生人金屬骨骼在外力的作用下咯吱作響的聲音。
他明白自己用了狠力。
可仿生人還是毫無反應。
“換個地方吧,也有可能是這裡的皮下感受器元件老化了,多試幾處。”
仿生人說話時,秦予義看見那兩片他親手縫上去的睫毛扇了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