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中蒼頡造字時,有鬼神夜哭。
可見文字的誕生,本來就帶著泄露天機之意,所以用文字來傳達心意,並且想不為人知,恐怕隻是時候未到。
這天晚上,姚沐打算將上個月借係主任的兩本書還給她再去上晚自習。
正巧剛下宿舍碰到一班的班長傅軍,人長的瘦瘦高高,戴個眼鏡,手裡拿著一踏作業,右手還拿著手機,似乎剛剛打完電話,站在門口顯得有點不安的樣子。
“傅軍,你這是要去哪呢?”姚沐問。
“姚沐啊真巧。這幾天沒什麼課,感覺好長時間沒見你了呢。” 傅軍笑著打招呼。
“恩,怎麼站在門口不進去?”姚沐又問。
“上次那個法律係的王老師給我們係布置了一篇案例分析嘛,3班的作業拖延了,還好已經收齊了。都拖到最後一天了,本來晚上要去送作業的,但……但我女朋友剛給我打電話,在外麵腳崴了,我得去接她。宿舍那幾個哥們兒都不知道竄到哪裡去了。我現在想找人……”
話還沒說完,姚沐在傅軍麵前雙手一攤,說:“好啦,給我吧。”
姚沐想起來是有這麼回事,作業延交要累計扣分的。
英語係總共就5個男生,正當大四各自為前途奔波的時候,傅軍他想找盟友幫忙,還真是有點難度。何不做個順水人情,更何況,這是給王逸衍送去的。
傅軍臉上露出驚喜的表情,將手上的材料遞到姚沐手上說:“謝謝姚大美女,那我先走了啊!”然後匆匆忙忙地走了。
姚沐心想,傅軍的女朋友真挺幸福。
英語係和法律係隔了5分鐘的自行車程,中間還要穿過一條圍欄外的馬路,姚沐第一次來法律係辦公樓,對於姚沐這樣的路盲來說,在黑夜中找一棟建築也跟找一個人差不多了。
10分鐘後,姚沐站在樓下鎖好車,突然想起來沒問傅軍王老師的辦公室在哪裡。
整棟樓隻有幾盞燈亮著。
秋意漸濃,四周很幽靜,她苦笑了一下,這真是我要去找他了。
還好教學樓不大,姚沐坐電梯準備從上往下順著門牌一間間望去,下到3樓時,看到走廊頂端有一間辦公室亮著燈。會不會是這間。姚沐心想,她踱著步子靠近,抬頭看到門牌上赫然印著“王逸衍”。
姚沐莫名開始心跳加速,自己是怎麼了。她佇立在門外,猶豫要不要進去。
不過是送作業,很可能他隻抬頭看她一眼,並且會說“作業就放在那裡吧謝謝”之類的話,沒什麼大不了的。
姚沐安慰自己。
她極力使自己鎮定下來,把準備說的台詞在心裡默默排練了一遍,就正身走了進去。
王逸衍人不在。
有些昏暗的日光燈下,桌上點了盞台燈,一套煮茶的玻璃器皿似乎剛剛煮完一盅,杯口布滿了細密的水霧,讓整個辦公室彌漫著一絲絲清香。
幾盆綠植仍舊翠綠,有幾片葉子上還掛著細小的水珠。文件框裡的打印紙有些散亂,有些上麵還被人用筆塗抹了去。一件深藍色的西服外套搭在椅背上,姚沐鬼使神差地走近去用手輕輕摸了摸。衣服質地相當精良,領口印著Armani。
桌上的IBM電腦已經扣上了,桌子一角放著一幅裱好的照片,上麵是他在國外的某處,深灰色羽絨服敞開,手裡端著一架單反,燦爛地笑著,身後是類似於哥特式建築。
姚沐跌進了他明淨晶亮的眸子。
姚沐將目光落在了桌上的宣紙上,上麵寫了一段納蘭詞,一支毛筆擱在墨硯上,似乎還沒寫完。
原來是書法愛好者,這位王老師還有多少是我們不知道的呢。
她尋忖著,一個念頭騰起,她將作業放到一旁,換了一支小號毛筆,在紙張的右方臨時起意了一段小詩:
往昔不識它,
沉香自芳華。
見世俯不怍,
人聞心景斜。
宣紙上的字瀟灑輕盈,所謂字如其人,多虧了小時候爸爸每天陪她一起練字,生著一副好臉蛋,才讓她這般見字如麵。
姚沐落筆,滿意地端詳了好一會兒,又輕吟了兩遍,突然又想起此番“偷襲”的曠目的並非完全是為了抒情達意,於是在詩的最下方又署上自己的筆名:她小姨。
姚沐沉浸在詩詞意境之間,竟差點忘了自己正在製造案發現場。
等她反應過來時,分針已指向了下一大格。她快速擱下筆,朝外麵張望有沒有人路過,還好走廊上空無一人,姚沐迅速溜向電梯的方向。
出了辦公樓,姚沐的心還是狂跳不止,自己這輩子也沒做過這麼衝動的事情。如果當時王逸衍進來了怎麼辦,他會生氣還是開懷?
不知道,不知道!
她用手攏了攏被風吹亂的頭發,想就著涼風理理思緒,無奈腦海裡一直回放王逸衍的辦公室場景,那裡是他的私人空間,那有關於他的一切私人物品,仿佛就在自己眼下。
這會兒竟有一種莫名的異樣的喜悅。
姚沐裹緊外套,摸摸自己緋紅的臉頰,跨上自行車向宿舍騎去。
王逸衍的辦公室依然燈火通明。
除了教課,眼前還有2個朋友的案子在手,因朋友交情不錯,不好推卻,王逸衍隻能利用下班的時間伏案了。
不知過了多久,王逸衍有些疲憊,便拿出紙墨準備寫毛筆字解壓。
寫些什麼呢?
王逸衍一時沒有頭緒,便走到窗戶旁。
外麵是一片還未開發好的林園。校園可真靜謐啊,再過一陣子等林園開發好了,這裡會給晨讀的學生們提供不錯的場地,他心想。
夜涼如水,淺秋的微風給王逸衍找回些清醒,於是轉身回到桌上寫了段納蘭詞:人生若如隻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寫到這句,王逸衍突然停下筆。
他的眼睛盯著“故人”二字出神,陳念希!陳念希!
王逸衍眉頭開始緊蹙,鼻翼微微張開,眼神開始發散似深潭墨不見底。
直至懸在半空中拿著毛筆的手輕輕顫抖,筆尖觸到了紙麵,剛好蓋住了“變”字一半。
王逸衍發現寫得好好的詩被這個墨點弄臟,頓時失了興致,於是慢慢擱下筆,雙手撐住桌麵,眼睛閉起來獨自喘氣。
如果不是在辦公樓,王逸衍指不定又會揪發嘶吼,再用酒精把自己折磨在地上打滾。
愛有多深恨就有多切,曾經心心念念的那個名字,為何現在一看到就像是變成一記悶錘重重擊在心臟的地方,疼痛的傷口仿佛又開始撕裂,直叫人煎熬到地獄。
王逸衍用手揉了揉太陽穴,站起來準備去樓道抽煙。
抽煙的習慣是結婚後才有的,煙原來是如此的好東西,能讓人在晦暗中精神麻痹,自我催眠。
他拿出打火機嫻熟地點火,微弱的火光中他又隱約看見那天推開房門時不堪的畫麵。
暈黃的臥室裡床上正廝混著一對男女,見有人推門進來,立刻停止了動作轉頭望去,王逸衍已記不清也不想記清當時熱血上湧的暴怒場景,他上前幾步把陳念希猛地拽起來,一巴怒掌甩下去,立刻讓她臉上起了紅腫的印跡。
陳念希被光身甩到了地上,驚恐萬分,尖叫連連。這邊,王逸衍仗著身形高大,將床上那個一臉驚愕的男人一記重拳揮下去,一字一句地說:“你,給我,滾,立刻!”
那男被打了本也憤怒,但自知理虧,絲毫不敢看王逸衍一眼,也隻好迅速拉起衣服,扣子都沒對好就灰溜溜地走了。
地上的陳念希萬萬沒想到平日一個謙謙君子此刻卻如困境中的野獸,往日的溫存一掃而光,眼裡狂躁的火苗讓她懼怕不已。
自己和初戀又好上這件事,是在兩人小孩出生後不久發生的,本想著找個機會跟王逸衍坦白,然後平和分手,不料卻被出差改時間的王逸衍意外抓包。
也不知是不是驚嚇過度,陳念希這夜發燒了,而王逸衍一夜沒睡,連夜寫好了離婚協議書,他本可以讓陳念希淨身出戶,可孩子不到兩歲,給了她,房子也給了她,其中一輛車也給了她。
他隻留了自己的存款和一輛車。
他怕自己多想,會乾出什麼殺人放火的傻事來,也怕陳念希向自己解釋,要是再加上兩家親戚都摻和進來,愈發不好收場,自己的結局就是在這樣的反複中痛苦一輩子。
都已經走到婚姻破裂的地步,這些財產徒留何用?於是第二天一早,便拽著發燒的陳念希在民政局裡結束了這段做夢也沒想到會結束的婚姻。
陳念希雖是出軌方,又想著既然罐子摔破,哪怕拾點殘瓦玉碎也好,如果王逸衍不給,就賴著不走,拖一日是一日,說不定王逸衍看在孩子的份上會讓些步。
不料看到協議書上自己得到的還不少,心裡頗有些意外,自然不多說什麼,識趣地把字簽了。
多麼諷刺啊,一個無論家世人品還是形象職業俱佳的男人居然被一樁出軌狠狠嘲笑了一把;犧牲事業回歸家庭竟然沒有得到的是對方出軌的回報,一個金牌律師竟然給自己寫離婚協議書;自己一個原本溫潤如玉的人居然也會發起瘋來。
想到這些,王逸衍獨自嗤笑了一聲。
果然命運是公平的,以前覺得自己一輩子順風順水,現在看來,原來大劫還在後頭。
眼下,王逸衍仍然在逃避,不想去深究到底哪裡出了問題。他現在隻想把自己趕快拉回來正軌上來,上課,接案子,也好過在劫後苟延殘喘。
王逸衍用力吸完最後一口,煙頭丟在地上,用腳狠狠焾熄。
兩根煙的功夫,辦公樓的燈又滅了幾盞。初秋的涼風提醒路人該穿外套了,他折回辦公室。
走到桌旁,發現桌上多了一遝作業。
這些學生果然還是比較聽話的。王逸衍嘴角微微上揚。
正準備收拾筆墨紙硯繼續工作,卻瞥見右方多了一首詩,署名是她小姨。
她小姨是誰?
這是誰寫的?誰來過?
王逸衍有些納悶,出門到走廊四下張望,寫詩的人早已不見人影。
王逸衍內心“唉”了一聲,回到桌前將這首詩又細細口味了一番。
看這筆鋒和署名,應該是個有才氣的女孩,如果在場,說不定會一時興起與她品茶賞詩。
王逸衍自覺想多了,這個浮躁的年代,有才氣的女孩子都坐到寶馬車裡哭去了,哪會有自己想象的那般理想模樣?
王逸衍本打算將寫過的紙丟棄,轉念一想又將這張寫了詩的紙收進櫃子裡。
考研輔導班上完課,姚沐腦子有點暈沉沉的。
一旁的龍妮還在研究著剛剛老師講的一道題。
明天有王逸衍的課,倒數第二節課了,姚沐覺得這也許是她大學時光最後一門公共課,她可不想補考,眼下已經9月,每一天的考研複習都很寶貴,這次法律課結業考一定要一次性過。
於是對龍妮說:“明天的法律課可一定要去啊,劃考試重點了,咱們可不能補考。”
“哦。”龍妮漫不經心地應著。
次日課上,大家果然來得很齊,王逸衍許久沒點名,這會兒開始點名了。
點到姚沐的時候,姚沐正低頭看專業課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