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在木昭眼前的迷霧,似乎終於被撥開了些許。
老張仍沉浸在往事裡,她沒有打斷老人的講述,靜靜聽著。
“姑娘對我可、可好了,就像二位大、大人對我一樣好,給我吃穿,不嫌棄老奴這口結、結巴的破舌頭。”老人真誠道。
……比起在李家那種,誰都對他能啐一口、罵兩句再踩幾腳的待遇,他在木昭和燕澤這裡確實可以稱得上一句被“善待”了——拋去身份,他也已經是個耳順之年的老人了。
木昭心頭無端地發苦。
“但是,姑娘嫁進李家以後就不再唱戲啦……”老人神色暗淡下去。
想來也是,這時候的尋常女人嫁入夫家,哪還有時間做彆的,都忙著相夫教子,遑論唱戲了。
木昭沉默下去。一路走來,她目睹了太多女性的慘劇,輕的困於家中再不得出,整天為宅鬥和家中大小事宜心力交瘁,重的甚至命喪黃泉,麻木到連鬼魂都不能留下。她清楚,與這些女性相比,自己能自由地行走江湖,不必拘泥於瑣事,已經是相當幸運的了。
看見老張悲傷的樣子,她心中微微傷感,握住老人的手:“我會幫您的。”
老張先條件反射地把手一縮,看著木昭認真的眼神,不禁熱淚盈眶:“姑娘真是大、大善人,我替驚秋謝謝姑娘。”
燕澤看著,彎了眉眼。
“您接著說。”
“哎,哎……”老人用衣擺擦去眼淚,繼續了敘述。
夷驚秋嫁入李家以後很少唱戲了,短短五年,就為李老爺誕下了兩個女兒。
……可李老爺不要女兒。
“從那以後,我就被從姑娘身邊調開了,管些下院的雜、雜事,甚少見到驚秋姑娘,隻知道她又生下了兩個女兒,然後李老爺納、納了二房……”老人神色黯淡。
“……那她的女兒們呢,我們進府怎麼沒見到?”木昭喉嚨乾澀。
“不知道哇……老奴也就、就隻見過大小姐和二小姐幾、幾麵,後來的小姐……我也……我不敢說,”老張又開始擦眼淚,“多可愛的丫頭啊……”
木昭忽然有了一個可怕的猜測。
她渾身一震,霎時後背布滿了冷汗。
“然後呢?”燕澤示意老張繼續說下去,揭過這個話頭,伸手安撫性地在木昭手背上拍了拍。
後來二房入了府才一年就生下了一個兒子,梧桐鎮的人慢慢遺忘了那個歌聲婉轉驚三秋的戲子,隻知道李府的大夫人肚子不行,五年添不了一個男丁。
第二年的隆冬,驚秋終於生下了一個男孩。
“少爺……就是門口那個童子。”老張低聲道。
木昭了然——難怪之前看那小童眼熟,原來是長得秀氣,像極了驚秋。隻是著戲裝的驚秋濃妝豔抹,她沒能一眼認出。
“但為何她兒子會在門口做門童?”燕澤奇道。
老張苦笑:“二夫人認為、認為小少爺長得陰柔,又像驚秋,是男生女相,不祥……算、算不得李家男人。所以……”
“為何像驚秋算不祥?”木昭道。
老張卻沉默了,眼淚簌簌而落,從喉頭冒出細碎的嗚咽。
“姑娘、姑娘已經去了——!”他終於號哭出聲。
“……”雖早已猜到,木昭心裡還是狠狠一痛。
“她怎麼走的?”燕澤輕聲道。
“老奴、老奴……驚秋姑娘苦哇!!”老張仰頭大哭,淚水順著乾瘦的脖頸滾滾而下。
“那是冬天哇!寒冬臘月啊!!就在那破柴房,爐火也沒有一盞呐!!驚秋哇!!天地良心!!!”他死死地扣住旁邊床板翹起的木邊,木刺割開了他的手指,他恍若未覺,將話一口氣喊了出來,聲嘶力竭,渾身劇烈地顫抖,眼眶紅得宛如要滴血。
木昭連忙將他的手拿開,取出一張清心符,在指尖碾碎,撒在他掌心。血止住,老人瘋狂的神色終於收斂些許。
“多冷的冬天啊……我趕到的時候,姑娘身子都、都凍硬了……”他抹了一把淚。
夷驚秋死於一場意外。
生下男孩後不久,府上派人將孩子接走了,她卻沒人管。冬天房裡柴火燃得很快,驚秋不得不冒著大雪到後院柴房自己添柴。或許是鞋底濕滑不慎跌了跤,又或許是薪柴太重難以扛下,她就這樣倒在了柴房門口。
天氣太冷,衣衫太薄,身子又太虛弱。後院本就人跡罕至……無人發現她的死亡。
若非老張聽下人們閒言碎語嚼舌根,說大太太生完孩子就不知道跑哪躲著尋歡作樂去了,他都不知道驚秋的消失。
可惜最終還是晚了,晚了不隻一步。
秋聲驚不起雪。
“老奴對不起姑娘啊……”老張頹然地從木凳上滑落,坐倒在地,用拳頭用力捶打著自己的腦袋,一下一下,發狠的,無能的。
“這不怪您。”木昭急忙抓住他的手,蕩魂鈴飛起,在老人耳邊輕輕晃蕩。
“驚秋姑娘啊……”老人抱頭落淚。
“她……葬在何處?”燕澤此時開了口。
“二房說姑娘、姑娘不配享祖宗香火,讓人和下人一起草草埋了……”
“你仍叫她姑娘。”燕澤道。
“是……我不、不願承認她是李府的太太,”老張咬牙切齒地道,“李老爺原本答、答應我,找來捉鬼人,就將姑娘葬回祖墳,可他、可他……”
事情至此已經十分明了了。
木昭不禁歎息。
才子佳人,王侯將相,向來是戲本子裡奏不停的題材,可這些故事背後藏了多少紅顏薄命美人枯骨,又借戲文遮掩了多少淚痕與血跡。
按照捉鬼人的邏輯,大概驚秋死後擁有了某種強烈的願望,化作了鬼,又不知從何學來這修羅彌天陣,便在鎮子裡施放了。久而久之,這裡人去樓空,便成了真正的鬼城。
隻是……
“為何梧桐鎮詭異至此,李老爺一家人卻不逃呢?”
“逃?”老張啞聲笑起來,陰森極了,“他們能、能逃去哪裡?姑娘都看著呢,他們永遠、永遠都走不出這梧桐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