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彆仿她咿咿呀呀的鬼哭狼嚎,”李老爺不耐煩道,“聽見就頭疼。”
“是是,老爺~”何蓮諂媚道,“這賤蹄子還整天端著一身架子,還真當自己是那千人捧的角兒呐!戲子婊/子瘋子,太把自己當回事兒!呸!”
何蓮朝屏風啐了一口。
“好了好了,此事切莫再聲張,隻是這小兒子……”李老爺遲疑道。
“這小子生的尖嘴猴腮,與那賤人生的一模一樣,一股子陰氣,隻怕壞了我李家風水。老爺宅心仁厚,等他長大些打發他做個守門的罷了,咱家正好差條看門的狗。”何蓮刻薄地恨聲道。
“嗯……便依你,都依你。”李老爺嗬嗬笑起來。
何蓮千嬌百媚地應了一聲,屏風後兩個身影便貼到一處,逐漸傳來不堪入耳的聲音。
驚秋飄在原地,將這些對話聽了個清清楚楚。
虛無的身體並擋不住風雪,小兒子在繈褓中渾身發抖,她也發抖,此刻的寒意比死前更濃,幾乎冷出了火,刺骨地燃了她全身。
戲子,瘋子。
聽聞這些話,驚秋第一反應竟不是憤怒,而是想笑。
於是她便笑了。
笑自己自詡十年辛苦不尋常,在他人眼裡不過跳梁小醜;笑爹娘自認老實,守了一生文人風骨,最後竟因自己不肖女兒寸寸折斷,淪為淤泥中萬人唾罵踩踏的菜梗;笑曾誕下的愛女福薄命短,為這世間平添四條無辜冤魂。
她朗聲大笑,任憑嗓音嘶啞,淚流滿麵。
本恍惚的神智這一刻倏然回籠,魂魄逐漸有了色彩,一身戲裝如有生命一般片片自她體內生長,粉麵紅唇,她從落魄的幽魂李氏,重新成為了戲子驚秋。
“什麼人!?”何蓮聽見動靜,赤身從屏風後探頭而出。
驚秋緩緩抬頭,對她咧嘴一笑。
“啊!!!!”
這一驚非同小可,何蓮駭得當場雙眼反白,便倒了下去。
李老爺忙撐著笨重的身子來看,驚秋早已離開,唯餘屋門大敞,風雪洶湧灌入,繈褓中的李然生放聲號哭。
從此二房何蓮便瘋了,逢人就說惡鬼要來索命,讓大家快逃。
“我在這時遇到了那個引渡人。”驚秋淡然道,仿佛說的不是她的事。
引渡人什麼都沒要,隻讓驚秋不得透漏他的半點身份,賜予了驚秋名為“修羅彌天”的陣法。
此陣陣眼設在仇恨最深之人身上,時間越久,範圍越大。身處陣中之人走不出法陣,死去之人會化為幻影,構成幻境本身。陣法主人身無實體,但每三年可通過魂穿控製一具遺體,用它們代替行動,唯獨不可殺人。但陣眼人離世時,施術者會隨之慢慢魂飛魄散。
驚秋的陣眼毫無疑問地落在了李老爺身上。
“若乾年後,若有緣法,會有人替你了卻剩餘糾葛。”那個引渡人留下最後一句話,化作青煙散去。
鬼神之說向來難以尋摸,府中一些下人被何蓮念叨得頭皮發麻,悄悄卷鋪蓋跑了,卻不想第二天又在李府內醒來。
這下整個李府都炸鍋了,上上下下都忙著跑,向北、向東、渡河、鑽洞……無所不用其極,但無論他們跑出多遠,第二天仍會被原原本本地扔回李府。
於是下人們開始自發地祭拜驚秋,將她生前住的屋子掃了又掃,供上各式瓜果佳肴,幾案上燒了高香,拜了三天三夜。
然後他們試著跑出去,還是被送了回來。
於是有人說,驚秋生前不喜喧鬨,要清淨些。他們又把屋子裡裡外外掃了一遍,擺了假山,種上竹林,連李老爺都將他鑲金的內院改成了小橋流水。
然後他們又試著跑出去,仍被送回來。
有人提出,要到驚秋墳前祭掃,得到了眾人的一致支持。
“所以大夫人的尊位在哪裡呢?”有人舉手問。
眾人麵麵相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搖搖頭。沒人知道驚秋的墳墓在哪,隻得作罷。
試著走出李府的人變少了,他們開始咒罵驚秋,把她的屋子砸得麵目全非,又小心翼翼地將殘骸堆好,但仍無事發生。
這一場鬨劇持續了三個月,鎮上的人聽聞李家鬨鬼,陸陸續續跑了,可他們卻沒有被扔回梧桐鎮。
李家人意識到問題出在李府本身,他們或許一生都無法再離開這裡。
四月,春暖花開的某個清晨,李府發現了第一具自戕的屍體。沒人感到奇怪。
此後連續死了許多人,他們認為自己是用這種方式得到了自由,走出了這一隅小院——曾經在他們眼裡廣闊如皇家園林的李府,此刻已成囹圄囚牢。
“隻可惜我當時力量微弱,沒來得及將那些鎮子裡的人納入陣中,教他們逃得性命。”驚秋冷道,“所以便委屈這些自戕的可憐人,充當這梧桐鎮的人間煙火罷。”
於是死去的人成了幻影,李府剩下的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隻好留在李府,陪李老爺做那場永無天日的皇帝夢。
對,他認為自己坐擁一片世界,是鬼神賜下的帝王。
皇帝夢做久了,人人竟都真以為自己身在帝王家,前些年的慌亂蕩然無存,李老爺變得越發跋扈,蠻不講理,下人也跟著放肆起來,自認鐘鳴鼎食之家。
“那李然生呢?”木昭好不容易從故事裡抽離出來,輕聲問。
“忙著給人家當狗呢。”驚秋笑道。
驚秋曾隱去身形,想悄悄接自己兒子走,畢竟是唯一的骨肉,卻正好撞見老張在門口對李然生絮絮叨叨。
他說驚秋姑娘是個好姑娘,不應被如此對待,李然生卻嗤之以鼻。
“若非她是我生母,我怎會在這裡看門?我該在裡麵和李明生一起做李家傳人,”李然生稚嫩的臉上有了當初何蓮的譏誚,“可惜遺傳了她的賤樣,隻能在這裡當狗,你滿意嗎?”
老張震得半天說不出話,驚秋在旁邊一言不發,笑著將修羅彌天遮上了李家那塊影壁。
——這是李府最後一片被罩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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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就是這樣了,”驚秋柔柔笑了笑,“木已成舟,我雖不曾親自殺人,但早已滿手鮮血了,昭昭妹子,你仍願渡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