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湖塘並不深,但是夜裡的湖水寒涼徹骨。律鴻音不會鳧水,隻覺砭骨冷水直直往肺腔裡灌,要將五臟六腑都凍斷了。
窒息感浸泡著神智,他的五感好像醃漬在壇裡的醬菜,此刻隻剩下黑漆漆的混沌一團……而能夠分辨的隻有慌亂,是泡著醬菜的鹽,不斷把他僅剩的理智從大腦中析出來。
偏偏在慌亂淹沒一切的前夕,或許是命運眷顧,無序掙紮的動作居然讓他從湖水中慢慢漂浮起來。
“呃!”
不過方才從水中浮出片刻,得到短暫須臾的喘息之機。律鴻音在一片亂聲中聽見了呼喚聲,遙遙的,卻清晰而有力。
“阿音,把手給我!”
他仍在水中艱難浮沉,卻在聽到這句話時下意識地伸出手。原本不抱任何希望,卻沒想到手臂即刻被人托住,緊接著,連帶著整個身體都被強有力的臂膀托起,往一側的湖岸上拖去。
……律鴻音伏在岸上咳嗽不止。他嗆了太多水,弓著背嘔得厲害,身體止不住顫抖。
晏風闕將他撈到了湖對岸,看那群錦衣衛已然離去,便撫著他的脊背道:“他們已經走了。你怎麼樣?”
律鴻音緩了許久,攀著兄長的胳膊,虛弱道:“你回來之前,我撞見了一個商鋪學徒。他手上拿了青巾,我原先沒注意,現在想想,他……”
話未說完,又咳喘不止。
“彆說了。”晏風闕扶著他的肩頭,“先回國子監。你受了寒,需要取暖。”
律鴻音微聲應下。濕透的發絲貼著晏風闕的掌心,在水中的掙紮耗儘了他的氣力,眼下隻能靠在兄長肩膀上,任由他半擁著。
微弱綿長的吐息掃著晏風闕的脖頸,他便輕拍著弟弟的腰安撫他。律鴻音當然不好意思讓他抱回去,晏風闕便等著他恢複些力氣,再叫車送他回國子監。
律鴻音略略睜眼之時便看見水珠從兄長的喉結上滾落,經水滌蕩過的麥色肌膚更顯張揚力量感,而輕放在他背後的手掌卻安穩溫柔。
他忍不住有些心跳加速,卻不太想推開晏風闕,到倒希望這短暫相依的瞬間更綿長一些。
……卻不曾看見晏風闕逐漸染上嚴冰的眼角眉梢。
*
律鴻音經水這一泡,果真病了。
倒也不算大病,隻是受寒,半夜裡就要翻來覆去地發燒,每日昏昏沉沉的,隻想躺在榻上睡覺。
晚上哥哥會來陪他,白日裡晏風闕總要被於途支應走,律鴻音便隻能自己窩在被子裡,燒起來便用棉巾浸冷水搭在額上。
這一日下午,律鴻音感覺又有些燒了,便迷迷糊糊地穿靴下榻,拎著棉巾找銅盆。
方才浸了兩遭冷水,便聽窗外傳來一眾少年的嬉笑議論聲。
“……所以我說還得是小侯爺本事大,如此奇書禁得這般嚴實,也隻有小侯爺這樣的人物才能瞞過法司皂隸之耳目,求得千金孤本……”
“就是說呢。如此繾綣情詞、英雄秘事,若可一睹為快,也不枉為當世讀書人。”
“隻是不知《雌兔春詞》這一卷寫到何處了?哎呀,真叫人心癢難耐得緊!”
一群人吵吵嚷嚷,卻聽一個厲朗聲音斷道:“俗氣,俗氣!你們這些人,一個兩個隻看到那嫡子與小娘的纏綿刺激,哪裡看到這其中情之糾葛,世俗之難顧?唉,也罷,說了你們也不懂,禾官先生妙筆生花,隻有本侯才算知音……”
身側人連忙應和。一有說那寫書的禾官詞藻駢麗、情節跌宕,一卷印本千金難求,一有說不愧是坊間雙椽之一的“春禾”,禾官的著作哪能是他們這些俗人能肆意解讀。
那小侯爺聽及此處,忽然住步道:“上京書坊雙椽,貫有‘春禾秋玄’之稱。照你們看,比起禾官,那‘秋玄’之文玄,如何?”
眾同僚麵麵相覷一番,麵露幾分難色。
“這個……文玄寫得自也甚好,隻是這位先生總愛寫些龍陽斷袖之事,咱們幾個……確實欣賞不來。”
殷敬弦又嗤之以鼻:“俗氣!俗氣!你們隻看見斷袖獵奇,哪看得出其中英雄的惺惺相惜?”
“是是是,還是侯爺風雅,我等望塵莫及。”又摸著下巴笑,“我等看書不過看個樂子,隻要那美人兒寫得風騷,哪本不是一樣。”
“如此好色,果真俗氣,果真俗氣!”
殷敬弦又歎。他雖掛了個“花下鬼”的諢號,可隻有他自己清楚,他隻是不學無術,可對這美景美人向來有自己一番品鑒,與這等色胚是絕乎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