擇枝 良禽擇木罷了(2 / 2)

——當入客室之時,便見那小侯爺正倚著羅漢床吃茶,眉眼間氤氳一股風流氣。見律鴻音來了,手中茶盞一撂,挑起丹鳳眼打量他。

“聽說你病了?”

律鴻音朱唇露齒,不加隱瞞:“是。”

“你那兄長不是頗曉醫理麼,怎麼,就沒給你瞧瞧?”

律鴻音施施然坐下,漆黑袍袖一招,擎旗掛幡似的耀武揚威:“害的相思病,藥石無醫呢。”

兩靨生紅,含笑藏春,分明是被人疼愛著的妍麗模樣,殷敬弦這縱橫風月場的又如何瞧不出來。

這一口氣不上不下地亙著,順了半日,方道:“也好,現如今有個心疼你的人,省的似從前那般哀哀戚戚。”他儘力顯得從容,“說起來,你可知我今日來是為何?”

律鴻音撥弄著清茶浮沫,隨他賣關子,並不急於問。

殷敬弦果真上套:“宛貴妃薨了,你不知道?”

律鴻音眼底浮光一掠:“……什麼?”

殷敬弦續道:“司禮監諡表都擬了。說是小產後身子不適,又經暴雨受了寒,就這樣福薄。”

胡說八道。律鴻音心想,彼日見她時還握得緊刀來刺他,怎會這樣突然變薨了。

思緒間便又想起寒洞內的種種,隱約間竟浮現出那日壽辰宴上招搖的紅衣宦官之影。錚鳴說他取走了黃銅魚符,而一貫自月川死後,常住問天閣的又是宛貴妃。

……又是萬棲。

“你在想什麼?”

“沒什麼。”律鴻音思緒回籠,“你是來同我傷春悲秋、感慨紅顏易逝的?”

殷敬弦盯了他半晌,著實從這張清美絕豔的臉龐上瞧不出悲色。幼時見他與蘇宛兒相依如親的記憶登時變得失真,這番死訊到頭來隻得到這人一句輕描淡寫的“沒什麼”。

他倏忽生出一種悲涼來。視若生母之人尚且如此,換作旁人,隻會更加涼薄。

律鴻音……生性如此。

遂起身來,放冷了聲音:“你自己都不在乎,我又感傷作甚。此番前來,不過是應你爹的邀請——你的冠禮,大約要到寧正侯府上同本侯一道操辦了。”

律鴻音登時桃目微睜,“不該在國子監嗎?”

話一出口他便想起了。殷敬弦的祖父昔日貫有“文聖”之名,寧正侯府亦為天下學子所仰。他與殷敬弦少時交好,若說到侯府受禮也說得過去,隻是……

其中隱晦意味,見風使舵、擇枝而棲,律鴻音怎會察覺不出。

殷敬弦飛揚的鳳眼宛如薄柳削刀,直挺挺地將麵前人的修養坦然剮碎:“你有氣節,縱使舍了齊鷺也瞧不上我。嗬,也罷,左右演些郎情妾意的戲碼瞞過你那父親,待他一走,你照舊一腳踢開我去。”

律鴻音捏了捏衣角:“我也並非……”

殷敬弦打斷了他:“但你也得答應我件事。”

“你說。”

殷敬弦薄唇略張,到最後還是很難堪一般,咬著唇瓣把話堵了回去:“罷了,事情複雜,日後書信同你說……隻是一個小忙而已。”

“你想讓我請求萬棲放過椿華書坊?”

殷敬弦瞳孔驟縮:“你如何知曉?”

律鴻音抿唇:“你同我說宛貴妃的事,不就是覺得是萬棲害死她的嗎?我前腳剛入宮見過,後腳宛貴妃便薨了……你是認為我知道其他內情吧?”

殷敬弦急道:“怎麼可能!我又不是錦衣衛,哪裡知道這許多彎彎繞繞——你不是和萬棲有舊嗎,除了你之外,還有誰能說的動他?”

一盞茶儘,此番相談也該到頭了。律鴻音站起身來,指尖繞過耳際青絲,很坦然地望著殷敬弦:“敬弦,我沒有氣節的。”

他似舟底黏藻,又如塘岸飄萍。都道是落花有意水無情,而律鴻音這落花,一向是隨水逐流,不問東西的。涼薄如斯已是慣常,故而才能被萬棲盯上,視若同類。

但如今……卻不同了。

秉箭而出之時律鴻音好像找到了某種可以捏在手裡的線,叫那逐流的弱水順線流之,身如飄萍亦有所寄——線的另一端拴在一人的手腕上,那人聲音喑啞地喚他阿音。

律鴻音道:“我會幫忙的,不用你做什麼交換。畢竟……你我也是朋友。”

片刻又如躊躇一般,曲起小指探過去:“拉勾。”

殷敬弦便想起幼年時。四五個小孩子在一起走路,律鴻音忽然停下不走了,然而直等那幾個小孩都走出十幾丈遠,也沒有一個人發覺律鴻音被落下。

殷敬弦瞧見,明明心裡是心疼他的,嘴上卻隻懂說你怎麼不走了呀,不會走不動了吧。

現在想想都覺得自己嘴賤,而當時的律鴻音隻是莞爾,說如果我跟他們走了,就沒人等敬弦了呀。

……忽然生了撫摸他那柔軟長發的念頭,然而殷敬弦的手才抬到他頸側,便被律鴻音不動聲色地躲了過去。

而那彎起的小指也被默默放下:“我便當你答應了。”

律鴻音轉身要走,垂落的手掌卻冷不防被人握住。

也是在這一刹那,房門緩聲吱呀,晏風闕的麵孔從門縫中半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