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薑意做了個夢。
夢裡。
她穿著粉白色的HelloKitty睡衣,躺在一張寬大整潔的床上,老舊的風扇吱呀吱呀,十分催眠。
耳邊不時傳來男人女人的輕聲交談聲。
小薑意蹙眉,惺忪睜開眼——
左邊是在做針線活的宋芸嫻。
右邊斜躺著一位魁梧健壯的男人,他左臂屈枕在腦後,右手隨意搭在宋芸嫻肩頭,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捏著,來緩解她勞務一天的辛苦。
薑宏和率先發現薑意醒來,他嘴角一咧,笑聲爽朗,一把抱起小薑意:“我寶貝咿咿睡醒了!”
那雙麥黑色的,指腹和虎口長了厚厚老繭的,瞧著寬大粗糙的手,碰到小薑意被睡亂的頭發,他將其撥開挽正,動作那麼輕,柔得格格不入,仿佛是在觸碰一件價值連城的易碎品。
——而那本就是他珍視的寶藏。
另隻手在口袋裡摸索。
很快他哈哈大笑起來:“看我今天給咿咿帶了什麼?”
小薑意哼哼兩聲,揉了揉眼。
男人手心裡。
赫然躺著一枚小巧的紅黑色糖紙包裹的的巧克力。
“……”
薑宏和與宋芸嫻是在廠子裡認識的,兩人是自由戀愛,結婚兩年後就兩人生下了薑意。
這是他們的第一個孩子,也是唯一的孩子。
儘管小薑意總是看見奶奶趁薑宏和不在時板著臉壓力宋芸嫻,聽到過各種認識不的認識的親戚,各種明裡暗裡的催促。
她聽見宋芸嫻一聲比一聲漫長的歎息,看見向來寬厚孝順的薑宏和臉色一次比一次差。
那時薑宏和問她:“咿咿想要個弟弟嗎?”
她皺著臉搖頭:“不要。”
她一點也不喜歡弟弟,她討厭這個弟弟。
因為這個“弟弟”讓她的父母不開心。
她不明白,為什麼一定要個弟弟。
那時年幼的她昂頭問薑宏和:“爸爸是我不乖嗎?”
薑意記得當時薑宏和怔愣了很久很久。
然後他突然一把抱起薑意,又是熟悉的爽朗的笑聲,男人臉龐埋在小薑意的頭頂,“好!那我們就聽咿咿的,爸爸媽媽永遠愛你隻愛你!”
那天晚上薑宏和很晚才回來。
但那天後,薑意再也沒有看見奶奶私自過來,再也沒有看見宋芸嫻做針線活時不時的怔愣出神。
也確實如薑宏和所說,他們再也沒生過,他們全心全意地愛著珍視著薑意這個唯一的女兒。
薑意喜歡吃巧克力,即便那個牌子的巧克力很貴,宋芸嫻偶爾會嘟囔嗔怪,勸他少買點彆這麼慣著薑意,巧克力那麼貴而且吃兩口就沒了……
薑宏和還是會每天下班去買一粒,他拍拍小薑意的腦袋,樂嗬嗬地:“我就這一個女兒不愛她愛誰?”
“貴嘛,我努力賺錢就好了。”
那時薑意年幼,宋芸嫻得在家照顧著,家裡隻有薑宏和一個人上班,可當時薑意家裡的玩具零食卻是同齡夥伴裡最豐富的。
“……”
夜色深沉,萬籟俱寂。
月亮不知何時躲進了雲層裡,偶爾有夜風從紗窗裡吹來,和吱呀吱呀的風扇一起送來涼風。
薑意盯著天花板發了會兒呆,她忽然起身,打開燈,從抽屜裡抽出那張書頁裡的糖紙。
昏黃的燈光下,糖紙暗光碎碎,被捋的很平很直,薄薄的一層,仿佛重點兒力就會碎。
不知道盯著這張糖紙看了多久,薑意深深地吐出一口氣,來平複越來越焦灼的呼吸。
她緊緊地閉上眼。
直到那天——
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周五下午。
起初,是薑意和宋芸嫻坐在門邊左等右等,本該五點半下班五點五十左右到家的薑宏和遲遲未歸。
接著,是宋芸嫻接到一個電話後從椅子上摔下來,可她像感覺不到痛一樣,急匆匆地站起身,連薑意都沒來及顧就離開。
後麵,是薑意坐在小板凳上等,等到天徹底黑透,等到蟲子都不叫了,等到她躺在板凳上睡著了……
再後來,是宋芸嫻滿臉淚痕跌跌撞撞地回來說,意意我們沒家了;是她被宋芸嫻牽著去看薑宏和最後一眼,但被奶奶聲嘶力竭地罵她是掃把星罵宋芸嫻克夫害他薑家斷後。
是她看見奶奶顫顫巍巍地舉起一枚巧克力。
棕色的巧克力被握得融化,卻和星星點點的紅褐色混合在一起,顏色詭譎紮眼,讓人喘不過氣來。
“就你愛吃巧克力是吧?!”奶奶近乎偏執地按著她頭,“你看看這上麵都是你爸的血!你吃啊!”
“……”
那天是周五,也是月底。
是薑宏和發工資的日子,原本他和宋芸嫻計劃著,周末帶薑意去遊樂園玩。
原本他下班特地去買了整整一大盒的巧克力,計劃要給前兩天數學考了一百分的薑意一個驚喜。
明明騎車時迎麵吹來的風都是甜蜜的。
直到一輛卡車刹車失靈在尖叫聲中衝撞過去。
“……”
薑意眼睫開始顫得厲害。
糖紙突然一顫——薑意再也忍不住地抱住枕頭哭起來。
而自始至終,她就像個溺水的人一樣,她被命運的浪潮拍打席卷,可她無能為力,她甚至來不及去反應,她的掙紮是那麼的無力,無力到讓她隻能選擇麻木,以至於連她的痛苦悲愴都渺小到殘忍。
所以她隻能被命運推著往前走。
於是她再回神時,之前的記憶遙遠到就像一場夢。
是美夢。
而美夢終醒。
宋芸嫻在薑宏和頭七過了一周後,就帶著薑意來到落日搖。
兩年後她生下鐘正陽。
她細心地照顧著鐘正陽和鐘榮軒,再也沒提到過薑宏和,就像根本沒出現過這個人一樣。
薑意不明白。
但她不明白的太多。
就像她明明就姓薑明明她是薑宏和的孩子,為什麼奶奶要說薑家斷後了呢?
以至於到最後,她也慢慢將薑宏和遺忘。
薑意握著手心裡的糖紙,淚水將糖紙浸染,她徹底繃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她已經很久沒有夢見過薑宏和了。
“……”
但可惜,就連這張糖紙,這張她唯一擁有的,是他存在的痕跡,他給她愛的紀念,都是她偷來的。
落日搖資源並不發達,這個牌子的巧克力更是翻遍整個落日搖的超市都找不到。
以至於在她看見林遇徵口袋裡這個熟悉的包裝時,她甚至能聽到自己心臟震耳欲聾的跳動聲。
——仿佛,那就是薑宏和。
是有次吵架後離家出走,她沿著河流往前,不知道走了多久,她被一道清亮的男聲叫住。
他說天氣不好快要下雨了,讓她彆再亂走了。
小薑意懶得搭理他,轉頭就繼續走。
可那人神經病一樣過來拉住她。
就是在拉扯的過程中,薑意瞥見他口袋裡那熟悉的、自薑宏和離去後她再也沒見過的,巧克力糖紙。
一瞬間,薑意甚至能聽見自己心臟震耳欲聾的跳動聲——仿佛,那就是薑宏和。
於是她順著他坐了下來,她和他聊天,他們交換了姓名,她知道他叫林遇徵,他仔細地告訴她具體的名字,告訴她因為他是五月份生的,他媽媽又是鋼琴演奏家,所以他叫林遇徵。
薑意嗯嗯啊啊地應著,眼神卻一刻也離不開他的口袋——她看見了,那裡麵有兩顆巧克力。
“你叫什麼名字?”林遇徵問她。
薑意一愣,卻在答案呼之欲出時,她突然想起什麼,一下子哽咽了,她說:“咿咿。”
咿咿。
是隻有薑宏和才會叫的咿咿——其實她叫意意,但薑宏和有些輕微的口音,所以會叫成第一聲。
是薑宏和的巧克力。
是薑宏和的咿咿。
薑意一下子就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把小林遇徵嚇得夠嗆,連忙手足無措地去給她擦眼淚。
直到他聽見女孩口中喃喃:“嗚嗚嗚巧克力……”
巧克力。
他連忙從口袋裡掏出一粒巧克力,剝開塞到薑意嘴邊:“喏,給你。”
熟悉的甜蜜滋味在口腔裡化開。
薑意眼淚湧得更凶。
來到落日搖後,她已經很少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