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時節,暖意遲遲。
東方天色漸亮,陽光卻凜凜的不見溫度。
關山的大街小巷還未從舊夢中蘇醒,枝頭簷下,隻有鳥雀吱喳相競,自鳴鐘般準時。
如意巷儘頭的一座宅子,門庭寬闊,一左一右由兩隻半大的石獅子守著。石獸寂寂,於是越來越多的鳥雀蹦跳著落在上頭。
漸漸的,院中正房內也有了些動靜。
一隻白皙的手臂探出床頭,摸索著,將床邊櫃上的懷表扯進被窩。早上六點整,幾乎分秒不差。
這是周蘭亭多年養成的習慣,無論冬夏,精準得有如一枚不知疲倦的齒輪。
離開溫暖的被窩,踩著拖鞋下了床。烏發亂了,他認真攏過,這才伸手推開窗。“吱”的一聲,驚起一群小雀,撲啦啦飛落到不遠的梧桐樹上。
天地一片寒白,周蘭亭攏著手臂,清泠泠站在窗邊,像去冬未儘的霜雪。
青色絲綢睡衣被搓弄得泛起褶皺,他打了個寒戰,自言自語著仰起臉,“還是很冷哪。”
素瓦灰牆,頭頂是四四方方蒙蒙的天。庭院內草木凋敝,水麵還載著殘冰,微昧的晨曦沉浮其中。
漫無春色的視線裡,隻有東廂房那扇朱漆大門出挑地透著喜氣。
周蘭亭目光落在門外的那把銅鎖上。
自打東廂房落了鎖,這宅子便恢複了寧靜。不過,就像那一紙《停戰協定》注定無法結束動蕩,他知道這太平也必不會長久。十天過去了,以警察局的辦事效率,或許今天就會有個結果。
他貪戀眼下的安寧,無奈這安寧煞是凍人,掙紮著站了一會兒,隻好又關了窗。
周蘭亭搓著手打算去洗漱,可沁冷的空氣仍在肺腑中打轉。已經到了浴室門口,他忽然又折回到書桌前,擰開貼牆放著的收音機。
他本不是個好熱鬨的人,但民國三十六年舊曆新年過後的這個寧靜早晨,他莫名希望能在與電波的共鳴中回溫。
“國防部最高委員會昨日批準行政院長宋子文辭職。宋之黃金政策是徹頭徹尾的失敗,為黨國經濟造成……”
周蘭亭微微蹙眉,緩緩旋動調頻按鈕,好似在濁流中淘金。
“胡宗南長官率領二十五萬黨國精銳挺進共|fei老巢延安,相信不日便會傳回捷報……”
旋鈕繼續轉動。
“共|黨一意孤行,是合作破裂的罪魁禍首。此乃國之不幸,民之不幸,中華之不幸。也更加證明隻有……”
“關東匪患日漸猖獗,昨天,一夥悍匪伏於北寧鐵路沿線,將沈陽運往北平的重要戰略物資……”
周蘭亭輕歎了一聲,關掉收音機,轉身去到房間的另一角,從書櫃裡挑了張唱片,放入留聲機,又將發條搖滿,搭上唱針。
“浮雲散,明月照人來。”
“團圓美滿,今朝醉。”
電波終於有了溫度,身子漸漸暖起來。他安靜地聽了一會兒,這才去了浴室。
周蘭亭的房間素來潔淨,就像他這個人,齊整得近乎薄情,今日難得旖旎。
歌聲似玫瑰色的酒,醺醺然醉人眼目,以至牆上那副相框中的端肅青年看上去竟也有幾分多情。
“雙雙對對,恩恩愛愛。”
“這軟風兒……”
將自己收拾停當,周蘭亭哼著曲兒回來了。
換下睡衣,一件淡色長衫攏了風流的身段。他怕冷,長衫外又罩了件裘皮坎肩。墨色毛領簇起,撫弄著白皙的下頜,像黑天鵝絨包裹著精美的瓷器。
蹬上皮鞋,取了帽子,拎起皮包,周蘭亭出門了。
這時的天更亮了些,東廂房的朱漆大門也跟著更明豔了幾分。周蘭亭站在門口,拈起那把鎖,掂了掂,門環吱呀作響,修長的手指薄薄地粘了一層灰。
他掏出手帕把手擦淨。
其實這鎖的鑰匙他始終帶在身上,隻是還不到用的時候。
-
“周老板,這麼早就去公乾哪。”
才鎖好庭院大門,周蘭亭就聽見身後有人打招呼。
不用回頭也知道,是同一條巷子的鄰居馬孝成,四十多歲,在吉慶街經營著一間鋪麵,賣山貨。生意馬馬虎虎,勉強夠一家人糊口,但這並不妨礙他酷愛彆人稱他馬老板。
“馬老板早,”周蘭亭轉過身,朝他淡淡一笑,“馬老板總是比我勤勉,難怪生意蒸蒸日上。”
“哎,不敢當不敢當!”馬孝成連忙將手中的長掃帚戳到牆邊,雙手齊擺,“在周先生麵前,我哪敢稱什麼老板。豆腐塊兒大的鋪子,上不得台麵。”
整條如意巷,唯有周蘭亭的一聲“馬老板”叫他最為受用。
在他眼裡,周蘭亭有本事,人又漂亮,從容溫雅,倜儻瀟灑,舉手投足是真正的老板氣派。跟他經營的鴻晟貿易公司比,自己的那間山貨鋪子就是蒼蠅腿上的肉,虱子肚裡的血。
人家周蘭亭獨居在前清大元的外宅,而自己一家五口擠住在鴿籠般的矮房裡;周蘭亭商路亨通,日進鬥金,據說跟保密局和警備司令部都有交際,而自己動輒還要為了半個燒餅錢與人爭得臉紅脖子粗。可即便這樣,每次碰麵,人家周蘭亭都不吝叫他一聲“馬老板”。
這一聲落入耳中,潤在心田。
至少在這一刻,馬孝成覺得自己和周蘭亭是一樣的,與如意巷裡的其他人都是不同的。
因此他時常特意早起一個鐘頭,就為趕在周蘭亭出門前,與他巧遇攀談一番。
“這都立春了,天怎麼還是這麼冷哪。”馬孝成滿麵笑容,沒話找話,仰頭望著帽簷下周蘭亭俊美的輪廓。
“是啊,馬老板的衣服單薄了,該再添一件。”說完,周蘭亭朝馬孝成微微點頭,邁步準備離開。
每回碰麵,周蘭亭都會與他寒暄幾句,但並不多談。這人話多,經常聊起來沒個完。
“嗐,不妨事,我這個人皮糙肉厚的,抗凍得很。”馬孝成拍打著短褂上摞的補丁,見周蘭亭要走,忙又抄起掃帚,加快腳步跟了上去。
周蘭亭隻好又放緩步伐,側過臉朝他微微一笑。
馬孝成被這一笑晃了眼,心臟噗通噗通,腳下的步子也亂了,磕磕絆絆扯開話題,“周老板,你家東廂房的那位範先生,好像很久沒見他人了,是不是已經搬走了?”
“還沒有。”周蘭亭邊走邊說,“我也是許久沒見過他了,可能是臨時有什麼公乾吧。”
“噢……”馬孝成若有所思地皺了皺眉,覺得那個叫範什麼喜的人,實在是沒體統。作為房客,就算出門走的急,總該跟宅子主人打個招呼。何況是這樣的宅子,更何況是周蘭亭這樣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