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周老板(2 / 2)

不過若是真走了也好,馬孝成不喜歡那個姓範的。人總是神出鬼沒,偶爾碰上也是皮笑肉不笑,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也不知牛氣什麼,看打扮也不像個有錢人。

倒是有一點馬孝成始終想不明白,周蘭亭不缺錢,為啥要把房子租出去?還是說與那個姓範的有交情?

於是他斜著身子,緊隨著問,“周老板,你這宅子好好的,乾嘛非要找什麼房客呢?那位範先生是你的朋友?”

周蘭亭始終闊步走著,長衫下擺隨著步伐拂動,“可能是寂寞吧。”他開著玩笑,可神情和姿態又都叫人覺得認真,“這宅子就我一個人,有時也覺得冷清得很。”

“那你該討個老婆呀!”這話已經湧到了喉嚨口,硬是被馬孝成混著唾沫咽了。對於自己的身份和與周蘭亭的交情,他還是拎得清的。

周蘭亭這樣的人物,既不娶老婆,也不養姨太太,馬孝成實在想不通。

除非……是他那方麵不行?

乖乖隆地咚,難怪從沒見有女人出入他那宅子。

真是可惜了這張臉,這副身段,還有這萬貫家財。

想一想,自家店裡倒是有不少壯陽的東西,可是沒個像樣的由頭,送過去,人家麵子上肯定是掛不住的。

不過周蘭亭這麼有錢,想必早就找各路郎中看過了吧。

看過,也還是不行嗎?

“馬老板?”

“……啊?”馬孝成猛然醒神,發現那個不行的人已被自己甩在身後。

周蘭亭看著他,略略歪了歪頭。

覺得自己的齷齪揣度似被看穿,馬孝成不敢正視那兩道純然的目光,便低頭握著掃把,在地上胡亂地掃,“周、周老板,你說,這、這法幣還會不會繼續跌?銀行裡可是我從牙縫省……”

“馬老板,”周蘭亭伸手止住掃把,“這是打算從如意巷一路掃去吉慶街嗎?”

馬孝成一驚,這才發現兩人早已站在了巷子口。

周蘭亭笑著搖了搖頭,抬手叫來不遠處的黃包車,撩袍坐進去,回頭衝仍呆楞在原地的馬孝成說,“錢嘛,還是兌成黃金穩妥。”

說完靠坐回去吩咐,“去隆福茶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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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號外!號外!快來看報!特大新聞!”

隆福茶樓對麵的一間報亭跟前,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兒,手裡的《民報》被他舞得猶如展翅的雛鷹。

“特大新聞!快來看報!”報紙呼啦作響,“有人死在燕春樓!被砍了腦袋,扒光衣裳,還被割了小雞雞!”

男孩兒嗓音脆、調門高,惹得路過的男人女人全都皺著眉地笑。

“特大新聞!燕春樓有人……哎喲!”

正吆喝得起勁,一個男人從報亭內繞出來,小跑著到他身後,照著那剃得光禿禿的後腦勺就是一巴掌。

小孩兒被嚇了一跳,捂著腦袋回過頭,發現是自己的爹,便梗起脖子嚷嚷,“乾嘛打我!”

那男人不好意思高聲,偷瞄著過路的行人,咬牙喝道,“給我閉嘴,青天白日的在這瞎叫喚什麼?沒看人家都笑你!”

“誰瞎叫喚!”小孩兒的聲調絲毫不減,“不是你說的,那人沒頭沒尾的,不是個囫圇人兒!”

“還說他光著屁股,像個肉|棒槌!”

“小兔崽子!”男人紅了臉了,揚手又要打。

小孩兒遊魚一般溜了,一口氣跑到對麵的茶樓門前,故意瞪著他爹更大聲地吆喝起來,“號外號外!燕春樓有人被砍了腦袋……”

黃包車停住,周蘭亭下車付了車錢。

小孩兒一眼就瞧見了他,撒腿跑到跟前,討喜地遞上報紙,“周先生!買份報吧!今天有大新聞!”

男孩兒姓盧,單名聲。他知道周蘭亭是報亭的常客,而且每回來,他爹都格外客氣。其實再往前不遠還有另一個報攤,可周蘭亭從來都隻光顧自家的。這叫他格外喜歡這位周先生。而且他覺得周蘭亭是他見過最好看的人,比“大都會”門前海報上那些明星漂亮多了。

周蘭亭笑著遞了錢,接過報紙,“什麼大新聞?”

“有個光屁股的爺們兒,叫人割了小雞雞!”盧聲笑嘻嘻地仰起臉,露出幾顆豁牙。

周蘭亭正摸著他頭頂的軟發,這時候不輕不重地敲了敲那腦瓜,略板起麵孔,“不莊重。”

盧聲的圓臉立時湧起慚色,聲調也矮下去,“剛剛我爹已經打過我了……”

他野得像根草,卻莫名喜歡親近周蘭亭這樣蘭花般的人物,清幽幽,香幽幽的。他也知道自己粗鄙,總害怕被周蘭亭嫌棄,可越是擔心就越是見了他便歡喜得忘了形。

矛盾得很。

周蘭亭這才抬眼看向街對麵,那報亭的主人正踟躕在原地。怕兒子胡言得罪金主,想親自過來招呼,又離不開自己的攤兒。見周蘭亭望過來,立刻賠笑,不停地向這邊哈腰。

周蘭亭朝著他輕扶了下帽簷,又低頭看向那頑童,“怎麼又沒去上學?”

盧聲抄起袖子,蹭掉悄悄滑下的鼻涕,嚅囁道,“飯都吃不飽,哪還有錢念書。”

“那你哥哥呢?”

“他早就不念了,去火車站給人扛活了。”盧聲嘴上答著,底下卻偷偷伸出一根手指,好奇又小心地碰了碰周蘭亭裘皮馬甲衣襟的風毛,手背凍得通紅。

周蘭亭由著他摸,彎腰攥起他另一隻手,“你哥才多大?”

“十四了,”盧聲反倒不好意思摸了,又仰起臉,“我爹說十四已經是大人了。”

周蘭亭捏了捏他同樣通紅的臉蛋,淡笑道,“那你一定長慢些。”說完又掏出一張鈔票放在他手心。

盧聲捏著鈔票,皺起眉,“報紙的錢已經給了,周先生忘了?”

“這是你的辛苦錢。”周蘭亭說,“我每天要走去對麵買報,再走回來,現在你替我省了這趟辛苦,還省了我不少時間,理應答謝。”

盧聲的兩眼頓時亮了,眼珠子溜溜地轉了轉,試探著問,“周先生,以後每天我都把報送到您手裡,好不好?”

周蘭亭鄭重思索片刻,這才點頭,“可以。那就有勞了。”

盧聲高興得蹦起老高,朝周蘭亭狠狠鞠了一躬,“謝謝周先生!”然後攥著鈔票就朝街對麵跑去。

大概是忘了剛剛被爹打過,他一頭紮進男人懷裡,舉著鈔票,興奮地朝男人說著什麼。

男人聽懂了,摟著兒子的腦袋,趕緊朝對麵彎腰致謝,才發現周蘭亭早已不見了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