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先生,您這邊請。”
一進門,隆福茶樓的夥計就熱情地迎上來,把周蘭亭讓到一個相對安靜的位置。
“今天您打算吃點什麼?”待他坐下,夥計恭敬地站在一旁。
周蘭亭把皮包放在一邊,摘下帽子,擱在皮包上,想了想,“還是老樣子吧。”
“好嘞。”夥計答應一聲,下去準備。
隆福茶樓在這條街經營多年,因為時運艱難,不得已也兼做起早餐生意。這裡距離周蘭亭的鴻晟貿易公司很近,出門走上三五分鐘就到。因此他習慣每天過來,看份報,吃個早餐,然後去上班。
一碗粳米粥,兩粒煎包,一碟小菜,很快送上桌。
周蘭亭並不著急吃,先揀報上要緊的消息看。
頭版的大塊文章都是戰事相關,與廣播裡講的大同小異,他並無興趣。
底版是本地的各種新聞。關山毗鄰北平,因此也夾帶了不少北平的消息。其中真真假假,叫人眼花繚亂。
果然,在這裡周蘭亭找到了盧聲口中那條“特大新聞”—— 燕春樓驚現一具無頭裸|屍,傷痕累累,下身更是慘不忍睹。
報上說屍體已經被警察帶走,同時帶走的還有妓館的老鴇和幾個夥計。
文章為博人眼球,添油加醋,無中生有,硬是把血腥謀殺寫成了香豔傳奇。說凶手就是燕春樓的妓|女,因與恩客相戀,見不得他與彆的妓|女親熱,便趁脫光衣服行事之前,哄他喝下藥酒,然後斷其孽根。可人當真死了她又後悔,最後切了愛人的頭來留念,並帶著那顆腦袋連夜逃出城去。
堪稱十足的變態。
末了,警察還詳列了屍體的特征,望親屬看到儘早來警察局認領。
看到最後,周蘭亭吐了口氣,覺得沒了胃口。
周圍人漸漸多起來,燕春樓還沒來得及成為話題,就有人開始歎今日的彙價,更多的則在論這亂世,言語惶惶竊竊。
“周先生,這粥涼了,要不要幫您熱一熱?”夥計向來隻管閉起耳朵做事,見周蘭亭桌上的飯菜始終未動,很有眼色地來到跟前。
周蘭亭放下報紙,拾起湯勺在米粥裡輕輕攪了攪,神色如常,“不用麻煩了。”
“那您慢用。”夥計微躬了躬身,正打算離開,又被叫住。
“對了,有件事要請你幫忙。”
夥計立刻腳跟兒一旋,陪上笑臉道,“您吩咐就是。”
“打明兒個起,對麵報亭的孩子會每天早上送一份《民報》給我。”周蘭亭朝門外抬了抬下巴,“如果你在門口見到他,就替我收下,付他雙份報錢,然後記在我的帳上。”
見夥計略有遲愣,又解釋說,“天兒冷,彆叫他在外頭凍著等。”
夥計立刻拍了胸脯,“您放心吧,包在我身上!”隨後又有些不確定地追問了一句,“您剛才是說……付兩份錢,是吧?”
周蘭亭點頭。
“得嘞!”夥計笑著答應,心裡卻琢磨那個猴子樣的小崽子怎麼就入了周蘭亭的眼,被他這樣關照。
想到這,他忽然有了主意,“其實我家掌櫃的也看報,可以叫那孩子每天多送一份過來,我們也沾沾周先生的光。”
“那敢情好。”周蘭亭微笑著說。
夥計察言觀色,膽子更大了些,“不如這樣,等會兒我就去找老盧聊聊,叫小盧每天早上多送幾份過來。店裡也有不少客人是要每天看報的,這樣大家彼此都方便。您說呢?”
“那就有勞了。”周蘭亭果然看上去心情更好了。
夥計很得意,卻不敢忘形,“您可千萬彆這麼客氣。今天是我們掌櫃的沒在,不然他肯定要親自過來招待的。”
“上回我們連人帶貨被困在城外,要不是周先生……”
每每提起此事夥計都滔滔不絕,像追憶一段傳奇,裡麵有他,有掌櫃,還有周蘭亭。
本地茶葉商會由幾個董事輪流執事,去年剛好輪到自家掌櫃當職。揣著各個股東湊的貨款,他們一行人過窮山渡惡水,躲著兵繞著匪,幾經輾轉才終於把貨置辦齊,不料回來卻被擋在了自家門外。據說是最近城裡出現一夥共|黨,因此全城戒嚴,封鎖周邊道路,務必要將他們一網打儘。
茶葉就是他們的命。眼見入城遙遙無期,那段日子他們雨天忙著苫,晴天忙著曬;白天拿錢打發兵痞,夜裡雇人防著匪賊,可以說是心力交瘁。很快身上的錢也用光了,每天睜開眼就是絕望。
就在走投無路之際,周蘭亭從天而降。
憑借周蘭亭的關係,他們繞道鳳城,在那裡有鴻晟貿易公司的幾節車皮。就這樣,搭了周蘭亭的順風車,終於由鐵路連人帶貨安全回到關山。
感激自不必說,這一趟更是叫他們見識了周蘭亭的實力。
火車上載的東西被遮得嚴嚴實實,他猜是煤,掌櫃覺得是米。無論是黑是白,都令他們這些小有所成的生意人望塵莫及。
“舉手之勞而已,”周蘭亭抱以禮節性微笑,伸手拾起筷子,“不必掛懷。”
夥計立刻識趣地躬了躬身,“好好,那您慢用。”
待夥計離開,周蘭亭又把筷子擱下,腦子裡滿是那具血淋淋的無頭屍體。
匆匆喝下幾口粥,他把報紙收進皮包,起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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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的一聲,同樣的一份《民報》被狠狠摔在辦公桌上。
垂手站立的幾個人立刻將腦袋埋得更低了,仿佛被那報紙抽在了臉上。
“豈有此理!”嚴鐵錚動了怒,本就陰鷙的麵孔寒得像冰,“警察局那群廢物算什麼東西!誰給的膽子,叫他們在報紙上胡說八道!”
“這邊死了人,還沒找他們算帳,他們自己倒送上門了,編些個下作文章,這是惡心誰呢!”
說罷他又調轉視線,目光狠狠剜在幾個下屬臉上,“蠢貨!十足的蠢貨!”
“保密局的臉都被範崇喜這種蠢貨丟儘了!”
一旁的顧潮聲臉麵發燒,將頭又埋低了幾分。他知道嚴鐵錚這句話其實是衝自己來的。
他並不畏懼嚴鐵錚深責,就怕有人借題發揮。
果然,還沒容他申辯,身邊的方可臣就搶先一步,看似小心翼翼地說,“站長您先息怒,現在最要緊的是把範崇喜的屍體弄回來。”
“警備司令部那邊我們是一定要追查到底的,至於保密局內部誰該為這件事負責……”方可臣意味深長地頓了頓,眼角餘光瞥向顧潮聲,“不妨事後慢慢論證。”
“咳,就不勞方處長費心了。”這時顧潮聲挺起脊背,試圖叫自己看起來更具威儀,“範崇喜的屍體早就弄回來了,腦袋也找到了。”
“至於責任嘛……”他自嘲地攏了攏頭發,“我來關山時間短,根基也淺,比不得方處長,跟警備司令部和警察局都有交情。還以為有方處長的麵子,那幫人也不至於下這麼狠的手,沒想到……”
顧潮聲摩挲著下巴上泛青的胡茬,故意不看方可臣,“還是說,方處長早就得到了消息,卻捂著不說,就等著看範崇喜送命?”
方可臣冷笑著彈了彈袖口並不存在的灰,把臉扭向一邊,就像躲開一團惡臭。
和方可臣站在一起時,顧潮聲總是顯得有些邋遢。塌肩,駝背,微卷的頭發從來不會像方可臣那樣打理得分毫不亂。一雙略顯疲憊的眼,即便有鏡片的加持,目光也不如方可臣那般淩厲且有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