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蘭亭掛回電話聽筒,活動著微酸的手腕,終於舒開眉心。
日頭朝西偏去,幾個鐘頭的討價還價總算有了不錯的結果。
他拾起鋼筆,將紙上盛亨、恒佳、金凱、宏亞、萬寶幾家銀行的名號一一劃掉,隻留了彙金,又一旁落下遒勁的小楷:“王襄理,次月中”。
擱下鋼筆,他疲憊地捏了捏鼻梁,睜開眼拿過手邊的茶杯,才發現裡頭早已經空了。
“亂世黃金盛世玉”,照眼下的態勢,說不準哪天一覺醒來,手裡的法幣就成了一疊廢紙,於是兌換金條變得越來越困難,憑他的實力和與銀行的私交仍不免碰壁。
錢賺了許多,可開銷更多,瘋漲的金價又是雪上加霜,也難怪宗少唯輕易就看破他的窮酸。
如今這一身銅臭價值千金,可他還在為分厘的彙價與人磋磨。
周蘭亭空轉著手中的茶杯,輕哂,當真是又窮又算計。
敲門聲驀然響起,他沙啞地應了一聲,“進”。
許濟川推門進來,照例托著杯熱茶。見周蘭亭枯坐在那,緊趕過去將茶擱在他麵前,又從他手中接過空杯,“老板,快喝點水吧,潤潤嗓子。”
周蘭亭得救了一般,捧起熱茶急急啜了一口,皺著眉咽下去,頓時覺得嗓子鬆快不少。
許濟川推了推厚厚的鏡片,看向桌麵的那頁紙,待他放下茶杯,這才小心地問,“怎麼樣?”
周蘭亭將自己貼向椅背,攏起垂落眉間的發絲,既是回答也是吩咐,“下個月中,去彙金銀行找王襄理,他答應先給我們兌二十根金條。記得帶足美鈔。”
彙金給了個好價,還承諾了最快的時間,周蘭亭懂規矩,同樣許給王襄理最豐厚的回報。
“好,我去準備,你放心。”許濟川立刻答應。
片晌時間,屋中光亮如細沙般寂靜流逝。周蘭亭默然靠坐在椅上,窗外暮色垂垂,模糊了他溫潤的輪廓,像無暇美玉蒙了薄薄的一層灰。
許濟川替他拉亮桌上的台燈,周蘭亭眸中瞬時有了光彩,但很快又被低垂的眼睫熄滅。
“老板,你氣色不好,是不是最近太累了?”許濟川看著他,有些擔心。
周蘭亭緩緩抬起眼,勾了勾唇,“還好。”
他探身攬過茶杯,仰頭將餘下的半杯茶飲儘。喉結滾動,唇瓣沾了瑩潤的水珠,被他輕抿進嘴裡。
“我再給你添杯熱的。”許濟川立刻伸手去接。
周蘭亭輕輕搖了搖頭。
“……”
許濟川不安地搓手。跟隨周蘭亭五年,經曆過風浪浮沉無數,他從未見過這位年輕的老板如此落寞。
瓷杯空冷,周蘭亭卻不肯放手,在掌中摩挲了許久,“最近……我總是想起蘭鶴,有時候感覺他就在眼前。”
他望向許濟川,鮮見地展露些許無助,“老許,你說我這是怎麼回事?”
許濟川微怔,隨即寬慰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不是很正常嘛。”
“不是夢。”周蘭亭仍凝望著他,目光不見了平日的從容,惶惶如離群的孤雁,歸巢時才發現已無容身之處,“我是很想,可我從沒在夢裡見過蘭鶴。”
許濟川已是知天命的年紀,眼角皺紋深刻,兩鬢染霜。這時卻嗬嗬一聲,像是拋卻了鴻晟會計的身份,隻是個與周蘭亭同病相憐的朋友,笑歎道,“這可是好事兒啊。”
他摘下瓶底般的厚鏡片,撩起長袍一角,不緊不慢地擦拭起來,“這就說明令弟他一定還活著。”
缺了那副眼鏡,他眉骨上的舊疤,黯淡的瞳仁,還有毫無神采的目光,猶如舊屋早已破敗的窗,叫人想象不出它們通透時的模樣。
鏡片擦淨,他又重新戴上,手抄進袖裡,“我啊,就總能夢見我老婆、閨女、兒子,還有我那瞎了眼的老娘。”
“老許,對不起!”周蘭亭慌忙起身。
“嗐,不用,不用,都過去啦。”許濟川緩緩擺著手,好像那一瞬的悵然隻是周蘭亭的錯覺,“老板,你放心,隻要人還活著,等這亂世太平,你們兄弟總有相見的時候。”
隻要人活著。
隻要活著……
周蘭亭漸漸失神, 那一場切膚刻骨的浩劫恍若又在眼前。飛機低嘯,狂雷驚爆,蔽日的濃煙,焦臭的血腥,還有紙灰般飄飛的雪……
那個時候,十三歲的自己還活著,可弟弟呢?
他又一次攤開右手,盯著掌心的那兩道疤。它們同脈同源,卻向死向生,明明咫尺之距,卻一左一右,永無交彙的可能。
將手指狠狠攥入掌心,周蘭亭深吸了口氣,緩步來到窗邊。
落日餘暉如血,精致西裝勾勒出的完美身段,在殷紅的光影中孑孑而立,顯得那樣孤獨。
會有那樣的一天嗎?
他不信鬼神,此刻卻默默祝禱,祈求父親,母親還有姐姐的在天之靈,可以保佑他們兄弟有重聚於太平盛世的一天。
“鐺。”自鳴鐘兀然敲響。
餘音未儘,他已轉身回到桌邊,舉步間將萬般心緒平複,“給黃署長的東西都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許濟川趕緊從懷裡摸出三根金條,遞過去,發現周蘭亭神情又恢複了往日的從容,“麵粉和罐頭也都按你的吩咐備在倉庫了。”
周蘭亭點了點頭,將金條收進口袋,“晚上我和二爺去聽戲,等會兒他來,你…..”
他正打算叮囑許濟川,千萬彆在廖仲霖麵前露出金條和救濟糧的事,話才說了一半,門外的木質樓梯就傳來急響。
倆人目光一碰,許濟川疊起手嗬嗬笑道,“說曹操,曹操就到。”
周蘭亭麵上也有了些微笑意,“你怎麼知道是他?”
話音才落,就聽外頭叫起來,“蘭亭!”
周蘭亭搖了搖頭,示意許濟川快去開門,“彆叫他把我的門拍壞了。”
許濟川三步並成兩步趕過去,可敲門聲還是先一步響起。
“二爺來了。”許濟川趕緊拉開門,招呼的同時讓出門口,“快請進。”
廖仲霖看上去心情好極了,眉目帶喜,走路帶風,像俊俏的新郎官急火火闖進洞房,“蘭亭,你看我……”
話沒說完,他腳步一頓,怔在原地,仿佛看到洞房的花床邊正坐著另一個男人。
周蘭亭也愣了,隨即沒忍住笑出聲,“你怎麼這副打扮?”
相識以來,周蘭亭所見廖仲霖從來都是穿西裝的。料子、樣式都是當下最時髦的,剪裁手工也是一流。
錦衣之下,廖仲霖眉眼俊秀,神采風流,是關山頂尖的貴公子。
可眼前,他竟然著一身長衫,呆立在那,像受了很大的驚嚇,和更大的委屈。
“愣著乾什麼,進來坐。”周蘭亭過去迎他,目光蜻蜓點水般掠過門口。
許濟川會意,輕輕點頭,閃身出去,帶上房門。
廖仲霖已經上上下下將周蘭亭看了無數個來回,那雙含情的眼中先是驚訝,後又泄氣,這會兒又一點點化作驚喜。
相識以來,周蘭亭從來都穿著長衫。清俊,儒雅,雖略顯古板,卻偏能叫人生出想要冒犯的彆樣情愫。
今天竟然破天荒穿了西裝。
平日藏在長衫下那纖窄的腰與修長的腿這會兒儘顯於眼前,牢牢黏住廖仲霖的視線。
“蘭亭,你……你真好看。”他顧不上抱怨倆人之間沒了默契,拉住周蘭亭的一隻手,另一手輕撫本就平整的西裝駁領。
周蘭亭哄孩子似的,由著他摸了兩下,然後不著痕跡地脫身,反牽過廖仲霖的袖口,把人拉到沙發旁,按下去,“過來,坐下說話。”
廖仲霖穿不慣長袍,後襟牢牢坐在屁股底下,頓時感覺像被人扼住喉嚨,趕緊又站起來,將下擺提得老高。孔雀藍的厚緞料子浮著瑩潤的珠光,垂墜細膩的質感像故意與他作對。
廖仲霖大開大合地擺弄了半天,才又一屁股坐進沙發,架起腿,煩道,“絆手絆腳的,每次看你穿也沒這麼麻煩。”
周蘭亭看著他忙活了半天,這才在旁邊的沙發坐下,笑道,“今天怎麼想起穿這個?”
廖仲霖挑了挑眉,“你呢,為什麼突然穿了西裝?”
見他不答,才兀自委屈道,“還不是因為你。”
“好容易答應了一起聽戲,我不該好好打扮麼?”
他動了動手指,向周蘭亭討來一支煙,“我啊,給了我爹的那個裁縫不少錢,叫他連夜趕工,這今兒才穿上身。你倒好……”
他歪頭點著香煙,又湊過去非要替周蘭亭也點上,“早不穿晚不穿,偏偏今天穿,是不是誠心氣我?”
周蘭亭的香煙夾在指間,薄薄地吐著煙霧,“氣了你我有什麼好處。”
“那你說說,為什麼今天不穿袍子了?”廖仲霖不依不饒,非要替自己精心置辦的這身行頭討個說法。
“絆手絆腳的,”周蘭亭淡笑著學他,“不方便。”
廖仲霖狠咬住香煙,正想以退為進地撩他一句“難道今天你想對我動手動腳”,辦公室的門忽然開了,許濟川端著兩杯熱茶進來。
他將其中一杯擱在廖仲霖麵前,扶了扶眼鏡,讚歎道,“我還是頭一回看二爺穿長袍呢,可真精神。”
“這料子不便宜啊,顏色也新鮮。也就是二爺您,換個人那就是糟踐好東西,可穿不出這麼好看。”
甭管真假,這話都叫人受用。廖仲霖心裡舒坦嘴上卻不饒人,“那你說,要是你家老板穿上,算不算糟踐東西?”
許濟川自覺這話題危險,接連打著哈哈,原路退了出去。
廖仲霖笑著抿了口茶,又朝周蘭亭身邊挪了挪,“蘭亭你說,這衣裳好不好看?”
“好看。”
“那我穿著好不好看?”
周蘭亭笑了,唇邊的一縷薄煙被吹散,“好看。”
廖仲霖美滋滋地擱下茶杯,站起身,展開手臂轉了個圈,“我也覺得不賴。”
“趕明兒給你也做一身,到時候咱們一起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