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蘭亭掃了一眼自鳴鐘的指針,將香煙按進煙缸,“彆,我不如你好看,會很尷尬。”
廖仲霖聽了大笑出聲,像繞著褲管撒嬌的貓,恰到好處地被主人搔了下巴。
他就是愛聽周蘭亭誇他,明知是假的也喜歡,不然那麼正經的一個人,怎麼不見他開彆人的玩笑?
“蘭亭,你知道今天我大哥怎麼說?”他不知不覺踱到窗邊,對著漸濃的夜色整理微卷的袖口。
窗外幽如深海,那一身榮華浮於窗上,亦幻亦真,像海麵隨波聚散的一片蔚藍泡沫。
廖仲霖沒回頭,而是望向另一片窗欞。在那裡周蘭亭的笑容與燈影交織,看上去有些模糊。
“說你模樣俊。”
廖仲霖這才轉過身,懶散地靠住窗台,嗤笑道,“我大哥?你什麼時候聽他誇過男人?”
周蘭亭笑而不語,算是默默認同。
廖伯炎的那些詩和文章,因為用詞大膽,行文奔放,加之他本人又是富貴公子的模樣,於是俘獲了眾多女性擁躉。
她們將他奉為新時代的愛情燈塔,是用筆墨調和靈與肉的魔術師。
周蘭亭與他碰麵的機會不多,就是屈指可數的幾次,廖伯炎無一例外都在賞鑒讀者的來信和禮物。
禮物五花八門,其中最獲青睞的就是那些新時代女子的照片。
照片中有含笑的丹鳳眼,有高挑的柳葉眉,還有旗袍盤扣下白潤的大腿。
廖伯炎從不吝惜對這些女子的讚美:“多麼可愛!”
“寶貝兒,你的眼睛比晴天的油紙傘還要憂傷。”
“她的乳|房不屬於任何一個男人,它們隻屬於她自己。”
“高|潮過後的紅暈比最美的晚霞更迷人,可惜這張照片是黑白的。”
“……”
對此周蘭亭隻覺得十分震撼,還一度以為廖伯炎在排演什麼新潮的劇本。
“大哥他怎麼說?”這會兒他笑著問。
“他說——”廖仲霖撐開窗台,旋了個身,對著自己的倒影相看,“我站在鏡子跟前,就像兩隻孔雀準備接吻。”
“……”周蘭亭心裡莫名咯噔一下。
玻璃窗鑲嵌著細碎的燈光,廖仲霖在其中尋找周蘭亭的視線,找到了,才笑著望過去,“蘭亭,你知道隻有雄孔雀的顏色才好看吧?”
“……不知道。”周蘭亭這話是真心。
廖仲霖像是愣了一下,隨後仍勾著唇角,卻依然背著身,“我大哥他還說……”
他有些猶豫,覷著鏡中周蘭亭模糊的目光。
“說什麼?”周蘭亭等了半天不見他繼續。
“他說,”廖仲霖抿了抿嘴唇,“你的心思不在我身上,我這樣纏你不會有好結果。”
屋內倏地一靜,隻剩鐘擺的嘀嗒聲。
廖仲霖仍巴望著那片窗欞,終於,見周蘭亭站起身,又聽見他說,“仲霖……”
廖仲霖眸中的光影瞬間黯了下去,不等周蘭亭說完,就急轉過身,“蘭亭,你討厭我麼?”
周蘭亭搖頭,同時也坦白,“但我的心思的確不在你身上。”
廖仲霖笑著垂下眼睫,掩住眸中的失落與窘迫。
“這個我知道。”
說來好笑,他與周蘭亭結識竟緣於廖衝。
那天的舞會無聊,他提前退場,在自家門口遇到正要離開的周蘭亭。
“廖二爺。”那時候周蘭亭摘下帽子,微笑著與他招呼,舉止謙遜,不卑不亢。
他自詡見識過美人無數,可麵前的這個陌生人,那雙眼眸,那種風情,那一縷似有若無的幽香,令他心驚,且念念不忘。
過後他問管家這人是誰,管家告訴他說,“那位是周先生,周蘭亭,鴻晟貿易公司的老板,今天是來拜訪老爺的。”
於是他又馬上去向父親打聽。
當時廖衝告訴他周蘭亭是為了車皮來的。
“他想要我許給他幾十節車皮,不單在關山,還有鳳城、五原、朔川,甚至沈陽,但凡我夠得著的地方,都要有他的車皮。”
“胃口可真是不小。”
“您已經答應了?”廖仲霖不懂這些,隻是很想借機再見周蘭亭一麵,於是既希望父親答應,又不想他答應得太痛快。
廖衝瞪了他一眼,覺得這個不學無術的兒子在說夢話。
隨後又虛望向窗邊的一葉蘭花,緩緩轉著指上的翡翠扳指,沉吟道,“此人所圖甚大,非池中之物。”
這一來廖仲霖就更不懂了,隻顧追問,“爹,那你到底給還是不給?”
在得知周蘭亭與自己的兒子同年後,廖衝就愈發看廖仲霖不順眼。此時他拄著手杖站起身,沒好氣道,“你就等著看吧。”
“看什麼?”廖仲霖依然懵懂。
廖衝本想一杖敲在兒子腿上,可到底還是沒忍心,最後手杖隻在地板上重重一墩,“看他拿什麼來跟我換!”
這一句廖仲霖懂了,眼睛立刻明亮起來,“爹你是說他還會再來?什麼時候來?”
雖然不明白為什麼最後他挨了一杖,但一個月後,周蘭亭真的又來了,而且離開的時候,三個人都各自順意。
周蘭亭如願以償拿到了他的車皮;廖仲霖拿到了周蘭亭的名片,並以同年為契機,相約三日後共進晚餐,以向周老板請教些生意上的門道;而廖衝則拿到了嚴鐵錚親自簽發的“鐵路貨運安全通行證”,為期兩年,上頭加蓋了紅通通的保密局大印。
雖然相比鼎盛時期的軍統,如今的保密局日漸式微,但仍以“國家安全”的名義把持著各行各業的命門。
而在關山,廖家的鐵路更是保密局的重點監控對象之一。
反反複複的明查暗查,各種名目的扣貨抓人令廖衝不勝其煩,卻又大多隻能吃悶虧,生悶氣。因為名義上,保密局針對的隻是通行於廖家鐵路上那些貨物的主人。
對於這些麻煩,廖衝不是沒有辦法應對。可一來,損失個把生意主顧還遠不至於傷筋動骨。二來,也是最重要的,他打心眼兒裡瞧不上保密局那一乾人,尤其是那個貪得無厭的嚴鐵錚。日常的交際都懶得應付,更不要說叫他花著錢、拉下臉皮去巴結。
所以,當周蘭亭將那薄薄的冊子交到他手上,意外之餘,他更覺重若千金。
廖衝自己也有想要結交的人,而黃金與美鈔並不足以保證這些“朋友”的貨可以在廖家、甚至廖家以外的鐵路上暢通無阻,所以手中的這本通行證便是彼此交際最好的敲門磚。
對於為了拿到這個東西周蘭亭花了多少錢,用了多少手段,廖衝並不感興趣。
真正令他對這個年輕人另眼相看的是,以周蘭亭對車皮的需求,這本通行證對他的意義不亞於自己。然而周蘭亭卻從容相讓,並且此次碰麵,從頭至尾對車皮的事隻字未提。
這舉重若輕的一招正搔到癢處,廖衝欣賞之餘也得出一個結論:周蘭亭真正的心思恐怕不在鐵路上。
“那他的心思在哪?”
父親關於周蘭亭的講述夾雜了太多恨鐵不成鋼的訓斥,廖仲霖左耳聽右耳冒,最後隻餘下這個他最感興趣的問題。
然而意外的是,父親對此也隻是搖了搖頭,“我看不透。”
所以周蘭亭的心思究竟在哪,廖仲霖就更說不清了,隻知道絕沒在自己身上。
但他並不在意。
每天纏著周蘭亭說說話,看著他安靜地抽一支雪茄,聽他不痛不癢地責備一句“不莊重”,被他或真心地憐惜或假意地誇……如此種種,無不令他歡喜。
至於結果……
廖仲霖揉了揉眼睛,重新揚起臉,眸中笑意冉冉,“瞧把你嚇的。”
他來到周蘭亭麵前,勾起他襟前的絞絲金鏈,撚了撚,又鬆開,“放心,我不會捉著你接吻的,隻想和你看一場戲罷了。”
說完他回頭看了眼自鳴鐘,“是不是該出發了?”
周蘭亭一時怔忡,心有千言,口卻難述。
倘若身處太平,他會耐心開解,直到廖仲霖打消這一廂情願的念頭。可眼下他沒有時間,更沒有這份心情。
“蘭亭?”廖仲霖已經到了門口,回頭喚他。
周蘭亭舒開緊攥的手指,溫聲道,“你先下樓,我把保險櫃鎖好就下去。”
廖仲霖笑著拉開房門,“怎麼,還怕我偷看哪?”
周蘭亭也笑了。
待他走遠,周蘭亭過去鎖了門,又折回到桌邊,拉開最下邊的一節抽屜。
抽屜裡鋪著一疊空白信紙,上頭壓了一把匕首。
周蘭亭又朝門口看了一眼,然後提起右邊的褲管。
黑色劍鞘緊貼住白皙的小腿,早已綁得結結實實。
他蹲身快速拿起匕首,楔入劍鞘,又按了按。
重新站起身,抖落卷起的西裝褲腳,褲線筆直,服帖地蓋住皮鞋光亮的鞋麵。
周蘭亭不慌不忙扣好西裝紐扣,穿上大衣,取了帽子,從容離開。
辦公室的門在他身後合上,屋中隻剩寂靜。
少頃,自鳴鐘獨自出聲:鐺……鐺……鐺……
六時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