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藍的厚緞料子不知不覺給捏起了皺。
周蘭亭目光仍在繼續掃量,少頃,他偏過頭,勾了勾手,“仲霖。”
廖仲霖立刻過去,小狗般擠在一旁,乖乖盯著周蘭亭俊美的側臉,“蘭亭,你是不是生氣了。”
“彆看我,”周蘭亭將那灼人的目光撥開,“看那兒。”
廖仲霖順著周蘭亭手指的方向,茫然地望,烏泱泱的一群人,“看什麼?”
“那個穿黑西裝的。”
廖仲霖再看,視線逡巡,終於在看台靠後的一個角落裡發現了黑西裝。
“是誰?”那人半側著身,露出的半邊臉還被帽簷壓著,廖仲霖對這個影子一樣的人沒半點印象。
“方可臣。”周蘭亭道。
廖仲霖一頓,跟著便一揚聲,“保密局的那個方可臣?”
“嗯。”
在認出柳懷霜的同時,周蘭亭就下意識般猜測:方可臣會不會出現。
果然,他來了,藏在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落,仍是仰望的姿態,不知在看人還是看花。
廖仲霖台上台下來回地看,漸漸讀懂了方可臣的目光,“你的意思是,他認識柳懷霜?”
周蘭亭輕咬住唇,點了點頭,心中在急劇地思考:方可臣到底為誰而來,柳懷霜?梁玉慶?自己?還是打算一箭三雕?顧潮聲呢?怎麼始終不見他人影?這兩人一明一暗是商量好的?他們不是一直不合嗎……
方可臣望著台上的柳懷霜,周蘭亭盯著台下的方可臣,廖仲霖又轉頭去看身邊的周蘭亭。看著看著,他猛然開竅,“你根本不是在吃醋。”
周蘭亭回神,見廖仲霖一臉忿忿然,想解釋卻無從開口,更怕越描越黑,便隻握住他的手臂,“仲霖,我願見你好,但不想你惹上麻煩。”
沒想到廖仲霖擰身將他的手甩開,罕見地粗魯,“我好不了了!”
他兩步來到高窗邊,手朝沿上一扣,恨道,“在你眼裡,我就是個不知輕重、不知好歹的廢物!”
他鮮少這樣發脾氣,更彆說當著周蘭亭的麵,今天卻失了風度。
他氣周蘭亭不醋,自己卻沒頭沒腦地拈酸,像個唱獨角戲的小醜。更氣該死的保密局,但凡沾上他們就準沒好事,三番兩次害自己在周蘭亭麵前丟臉,像個蠢貨。
話音剛落,樓下銅鑼“鏘”的一聲震響,《安天會》落了幕。幾乎在同時,夥計透亮的嗓子高聲:“樓上,廖二爺有賞——”
廖仲霖吩咐將花拆成瓣兒,實際用不著那麼麻煩,現成的花瓣有許多,是等著製花的材料。廖仲霖叫撒得好看些,夥計懂他的意思。公子哥要的是排場,左右這絹也費不了幾個錢,隻管鋪天蓋地撒下去,叫那位爺高興。
於是刹那間,漫天飛花,如紅瀑般飄瀉。
台上台下,喧沸戛然,眾人驚駐在原地。
這是他們做夢也不曾見過的場麵,素麵與油彩,像久旱逢霖,癡癡然任那落紅雨線般拂來。
廖仲霖正站在窗邊。花是他叫人撒的,如此漂亮,可心潮已不複方才。
眸中嫣紅未儘,耳邊各色人聲在叫他名字。他微微發怔,像入了一幕如夢似幻的戲。
這時,兩道視線由兩個方向飛上三樓高窗,交錯著落入廖仲霖眼中。
還沒容他看清是誰,人已經被拉離了窗口,亮銀甲和黑西裝被周蘭亭擋在了身後。
-
宗少唯辦完正事,收拾了工具。
顧潮聲叫他監視周蘭亭的一舉一動,一切一切……他儘職儘責,就從書桌開始檢查。
桌上一盞台燈,一疊白宣,一架紫毫、一方硯、一支鋼筆、一瓶墨水,還有一副礙眼的算盤。
台燈能亮,紙上無字,筆鋒無墨,硯是乾的,算盤就是算盤,他見周蘭亭撥弄過,沒什麼玄機。
桌麵藏不了秘密,宗少唯巡視了一圈,最後擰開收音機。
“今日黃金收盤每兩153萬元,價格較上月雖有波動,但仍在可控範圍,國府銀行敬告民眾,無需恐慌,更無需搶購……”
他嘴一撇,又將收音機關了。
桌邊有三個抽屜,依次拉開:煙缸與一盒雪茄;空白信劄和兩根金條;還有……
槍!
宗少唯目光放亮,伸手抄起槍柄,見是一把美製的M1911,比自己的勃朗寧小上一號,也輕了許多。翻過來嗅了嗅槍口,又試著將子彈上膛。
一聲空響。
宗少唯一愣,退出彈夾,果然裡頭一顆子彈也沒有。
他興致大減,將這唬人的玩意兒放回抽屜。
看了眼手表,七點半,時間充裕。
宗少唯轉身,發現窗下有一張雙層小幾,擺著留聲機和一隻挺漂亮的盒子。
窗外正是清風朗月,留聲機裡有唱片,黑膠盤麵泛著皎皎銀輝。他過去將發條隨意搖了幾下,搭上唱針。
“浮雲散,明月照人來。”
“團圓美滿,今朝醉。”
小曲兒如夜色般撩人,宗少唯拿起小幾下層的那個盒子,指尖傳來溫柔的觸感。碧色的絲綢,上頭綻開大朵潔白的玉蘭,正中還有一個金線繡成的“蘭”字。
盒子不重,他輕輕晃了晃,毫無聲響。
掀開蓋子,果然是空的,隻淺淺存著一抹軟香。
“清淺池塘,鴛鴦戲水。”
“紅裳翠蓋,並蒂蓮開。”
香氣襲人,倏忽間由濃轉淡,再悄然消逝。
宗少唯使勁抽動鼻翼,到底給他留住那麼一絲半縷。
這甜香在記憶中彌漫,引來爭食的鳥雀,還有勻給他點心的那個鳥人。
“雙雙對對,恩恩愛愛。”
這盒子是個精致物件兒,裡頭也是碧色錦緞的底,正中嵌著白瑩瑩的點心模子,像海麵的一朵浪花。花有五瓣,剛好容下五塊點心。
“……”
宗少唯盯住其中的兩片“花瓣”,有幾分意外。
再看盒麵上那金字,覺得有些眼熟。
指腹在柔軟的絲綢上輕撚,他舔了舔嘴唇,似在追憶那餘味。
“這軟風兒向著好花兒吹。”
記起來了,宗家自上海遷去重慶前,曾在宗林蟒二姨太的生日宴上見過,隻不過當時的碧色錦緞換成了大紅。
那時他年紀小,就記著碩大的一隻禮盒正中繡著鬥大的金字,那字繁複,他不認得。
原來是“蘭”。
“柔情蜜意滿人間。”
曲終了,碟片仍悠悠地轉著,唱針未跳,沙沙輕響,像清風入夜,月下漾起一片無名的漣漪。
待那水紋散儘,宗少唯撥開唱針,將盒子原樣放好,佯裝一切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