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二爺,周先生?”有人輕叩雅間的門,聽聲音是陳鳴舉。
廖仲霖抿了一口茶,“進來。”
鬨過那一場,他出儘了風頭,被周蘭亭催促著離開。
“我不走,”廖仲霖賴在圈椅裡,“好戲還在後頭呢。”
這會兒他氣全消了,因為方才周蘭亭將他從窗口拉開時,神情就仿佛窗外有隻槍。
雖然不懂周蘭亭在緊張什麼,可那一瞬間的以身相護,叫他將什麼醋啊花啊的,統統忘了。
周蘭亭這個人,忽冷忽熱的,真叫人琢磨不透。偏偏越是如此,越叫人迷戀。廖仲霖就覺得自己也真是個賤骨頭。
周蘭亭有些頭疼,又看了眼懷表,七點三刻。
“你總看時間乾什麼,還約了彆人?”心悅之餘,廖仲霖難得敏銳了一回。
可還沒容周蘭亭開口,陳鳴舉就來敲門了。
門開得有分寸,人將將擠進來,進門就笑,“二爺,周先生,您二位今晚,可還儘興?”
這是賣乖的便宜話,廖仲霖覺得姓陳的把他和周蘭亭當傻瓜,便沒給他好臉色。
陳鳴舉今晚確實得了好大的便宜。廖仲霖撒的那不是花,是鈔票,直叫他神魂顛倒。
他喊來夥計問是怎麼回事,那夥計手裡還攥著裝花瓣的筐,將老板拉到一旁,避開人聲,向陳鳴舉講述來龍去脈。
簡言之,廖二爺看上了柳三哥,一個字—— “賞”。
陳鳴舉麵上笑容一凝,回頭去看那夥計。見夥計篤定點頭,於是笑容又化開。
他搓了搓手,心想,“之前就傳聞廖仲霖有這麼一好,沒想到是真的。”
更沒想到他看上的是個武生,還以為他與周蘭亭是一對呢。
那柳懷霜是俊,可到底沒有花旦的風情。
看來這有錢人家的少爺他品味就是不一樣。
既然廖仲霖願意抬舉,自己必得識相。但這事成與不成,還要看柳懷霜。
正盤算著,身後忽然有人輕拍他的肩。
陳鳴舉給嚇了一跳,急忙回頭,見是個周身黑色中山裝,五十來歲的矮瘦男人。
他識人無數,尤其是包下雅間的貴客更是過目不忘,於是瞬間綻開笑臉,“哎呀呀,古副站長!”
他連連抱拳告罪,“今兒我是忙暈了,招呼不周,萬望您見諒!”
此時門半開著,周蘭亭知道外麵一定還有人,便朝陳鳴舉微笑致意,隨後目光越過他的肩頭。
廖仲霖也有所察覺,身子朝周蘭亭這邊傾,跟著望過去,“誰在外頭?”
陳鳴舉這才讓出門口,順勢將兩扇雕花房門大敞。
沒容他恭請,身後的笑聲就先一步飄進來,緊跟著,黑色中山裝謹慎而又迫不及待地跨進門,幾步來到廖仲霖跟前,微一彎身,恭敬道,“鄙人古萬金,早就聽聞廖公子風采卓然,今日得見,果然是玉樹臨風,器宇不凡。能與廖公子相識,古某真是三生有幸。”
“……”
廖仲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屁股沒動,隻抬了眼皮,“你是?”
“鄙人古萬金,”古萬金又報了一次名,“忝任關山鐵路站副站長一職。”
廖仲霖明白了,這人是衝自己爹來的,頓時覺得沒趣兒,但又不好拂他麵子,好歹也是個副站長,客套幾句,打發了就算了。況且周蘭亭還在,總要給他們互相做個介紹。
於是他將圈椅扶手一推,懶洋洋起身,跟著抬眼,卻驀地愣住。
原來古萬金身後還有兩個人,一個四十出頭,沒見過。另一個竟是柳懷霜。
此時的柳懷霜已經褪下戲裝,換了身鴉青色素靜長衫。臉上的油彩也祛了,大概是有些匆忙,祛得並不徹底。一對攝人心魄的鳳眼,眼尾微揚,寒星般沉於未儘的桃紅胭脂上。
見廖仲霖就那樣一動不動盯著自己,柳懷霜自覺上前一步,躬身禮道,“廖二爺。”
“在下來得匆忙,這妝麵還未洗淨,叫二爺笑話了。”
他身形高挑,就那樣彎折在那,好像隻要廖仲霖不鬆口,就不打算直起身。不知情的隻當是他得罪了廖仲霖,倒忘了是廖仲霖失態在先。
廖仲霖回神,急忙示意他趕緊起來,“哪兒的話,三哥言重了。”
他猜,一定是柳懷霜妝沒卸完就被陳鳴舉拉了來,而真正迫不及待的人恐怕還是古萬金。
他這一聲“三哥”喚得順暢,自然得仿佛是柳懷霜的師弟。
這回輪到柳懷霜意外,直起身,看向廖仲霖,卻撞入一雙含情的眼,帶著笑,燦若桃花。
一旁的陳鳴舉將二人的言行看在眼裡,欣喜異常。
而古萬金見廖仲霖對自己態度冷淡,卻對一個戲子這般熱情,心中不是滋味。可一轉念,這正說明叫陳鳴舉將這戲子帶來是做對了。不然單憑自己,怕是連這房門都難敲開。
周蘭亭始終溫和地站在一旁,不動聲色。
廖仲霖的歡欣,柳懷霜的錯愕,陳鳴舉的竊喜,古萬金的遂意,逐一落入他眼中。
還有一個人,四十出頭,淡眉細目,一身深灰中山裝,比古萬金高出半個頭,此時正垂手站在他身後,同樣麵帶微笑,目光卻異常機警。
這時候廖仲霖側身輕攬過周蘭亭,又朝柳懷霜笑了笑,向他和另外幾人介紹道,“這位是鴻晟貿易公司經理,也是我的摯友,周蘭亭。”
柳懷霜率先躬身,“周先生。”抬頭見周蘭亭朝自己淡淡一笑,頷首致意,“柳老板。”
古萬金早就注意到了周蘭亭,還以為是另一個紈絝,聽廖仲霖這樣介紹,立刻又將他重新打量一番。
鴻晟貿易公司這個後起之秀在關山可謂風頭正盛,單是在他轄下的車站就有不少專用車皮。老板周蘭亭的名字更是如雷貫耳,隻是此前沒機會見他本人。
沒想到就是眼前這個斯文儒雅的年輕人。
“古副站長,幸會。”周蘭亭知禮,上身微傾,對他極有分寸地一笑。
古萬金連忙大笑著回應,“原來是周老板,久仰久仰!”
他發現在周蘭亭講話時,廖仲霖兩眼就像黏在他身上,始終盈著笑意。而且今天兩人一同來聽戲,可見交情匪淺。
想必鴻晟那些車皮就是這麼來的……
思及此處,他心中大喜:今日真是不虛此行,不但巧遇廖仲霖,更由此結識了周蘭亭。生意人八麵玲瓏,往後自己隻要給鴻晟更多方便,他必定領情。到時候除了真金白銀的好處,說不定還能進一步結交廖仲霖。畢竟廖家遲早是要由廖仲霖掌舵的……
心念電轉,眨眼的功夫,他已為自己謀劃出燦爛的未來。
“陳老板我看就不必介紹了,”周蘭亭朝陳鳴舉熟稔一笑,目光順勢轉向灰色中山裝,溫聲問道,“不知這位是?”
“哎呀,瞧我真是糊塗。”古萬金頓足,又自責般虛拍著腦門,回身把灰色中山裝讓至身前,向周蘭亭和廖仲霖介紹道,“這位是……呃,我的朋友,沈陽救濟署儲運處處長,梁玉慶,梁處長。”
梁玉慶的細眼頓時眯成線,依次朝兩人躬身,“廖二爺,周老板,鄙人梁玉慶,久聞二位大名,幸會,幸會。”
廖仲霖隻微一點頭,納悶這兩個八杆子打不著的人怎麼湊到一塊了?鐵路站是實職,救濟署是肥差,按說彼此應該沒什麼往來,更何況還分處兩地。
而且這兩個人明顯關係尋常,不然古萬金也不會冷了他半天。
可令他意外的是,周蘭亭卻是一副很有興致的模樣,上前一步,主動伸出右手,“梁處長是奉天人?”
梁玉慶一怔,也趕緊伸手過去,與周蘭亭一握,“正是,正是。”
周蘭亭眸中笑意朗朗,“這麼說,我與梁處長是同鄉。”
梁玉慶一雙細眼頓時瞪圓,同時左手也覆上去,將周蘭亭的手掌裹在他兩手當中,驚喜道,“周老板也是奉天人?哎呀,這可真是,他鄉遇故知,人生一大幸事啊!”